望族权后(396)
而这时虽已夜深,贵妃却并未安歇,满殿灯火辉煌,她却闭门拒绝宫人进入寝殿,独自跽坐案前,神色平静。
指尖轻轻抚过裙上织金绣纹,是她甚爱的蕙兰,不由想起闺阁时候,碧纱窗下亲手栽种心爱植芳的时光,让人怀念非常的无忧无虑,可当年嫣然莞尔的女子,连自己都觉得无比陌生了。
早已淡忘了,那些轻松愉悦,有若琼浆般清甜的岁月。
实非不值珍惜,恰恰太过珍爱而不堪回首。
而这个晚上,怎么就愿意逐一回味了?明月夜、绮纱窗,那些少女心事闺阁情怀。
到后来一步步的身不由己,一日日的屈辱难堪,一岁岁的心灰意冷。
如今人未老,鬓仍乌,心却早早衰迈。
深宫之内,这一夜思念锥心刺骨,她的母亲与小弟,多想再见他们一面,无所顾忌地抱头一哭抑或谈笑同乐,这遗憾残缺的人生或许便能略减哀凄。
想着想着就酸涨了眼睛,只是孤寂的哭泣怎抵消这满腹辛酸?
正自伤怀,殿门却怦然洞开,趾高气扬的宦官阴笑入内,已经许久没有受过妃嫔喝斥的窦辅安别外记恨两日前的屈辱,这时打量贵妃的目光就像在打量一个将死之人,尤其是当挨了“滚”这一喝后,阉宦胸中的积怨再难摁捺。
“这回可再由不得贵妃抗命了,在下是奉太后诏令前来问审,贵妃应知在下来意,切莫敬酒不吃吃罚酒,贵妃隐藏之物,还是好好交出为妙。”
窦辅安这话说得语焉不详,贵妃心里却清明得很,然而虽然想到既然事发只怕天子已然宾天,却仍如有恃无恐般回以冷笑:“国玺何在我确知情,可既无御令,凭你区区一个阉奴便欲豪夺金宝,窦辅安,你莫不是想谋逆不成?”
居然直到这时,还以为有天子撑腰旁人拿她无可奈何?窦辅安冷笑:“圣上已留遗令,嘱太后监政,太后有令,贵妃倘若抗令不遵,以谋逆论处!贵妃莫不以为有国玺在手就能跋扈违令?在下好心提醒,纵然在下奉令赐死贵妃,只要刑逼晋王,亦能察明国玺下落,贵妃可要三思呀……太后到底念在韦太夫人情面上,才愿给贵妃改过之机,贵妃只需听令行事,将来荣华照旧,又何必自绝生路……”
“遗令……你竟敢……”
眼看着贵妃已然心慌意乱却色厉内荏,窦辅安心头得意却终于跪地匍匐:“圣上已然宾天了。”
阿弟,你终于得以解脱……
匍匐跪地正沉侵于装模作样的窦辅安错过了贵妃的唇角轻扬。
“国玺为我亲手收藏,晋王又怎知下落?太后若真得圣上遗令监国,何必遣你前来威胁利诱!区区阉奴,有何资格在我面前呼三喝四,想要得到国玺让天下臣服,也得太后亲自出面,并有,我决不相信圣上已然……定是你这阉奴心怀叵测诅咒圣君图谋不轨,窦辅安,你还真是胆大包天!”
自己并未将话说穿,贵妃却主动承认了隐藏国玺,以为如此就有了免死金牌,当然是明知晋王不知国玺下落。窦辅安此行目的已经达到,原也没想着凭他自个儿真能逼令贵妃妥协,尤其是当眼看贵妃不肯相信天子已然宾天,越发笃信这妇人心怀不甘负隅顽抗:“贵妃抗命不遵,反污太后,看来真是丧心病狂。”
数声冷笑,拂袖而去!
国玺这般贵重物件,绝不可能随身携带而不被察觉,贵妃必然是隐藏在紫宸殿某处,窦辅安坚信贵妃之所以如此嚣张,无非想借这“免死金牌”换取今后尊荣而已,可经他复命时一番煽风点火,对贵妃本有积怨的太后越发会恼其张狂,纵然暂时施以安抚,当察知国玺下落安定大局,哪还会容贵妃继续跋扈?到时候一杯毒酒赐死,对外宣称贵妃因为龙驭宾天郁痛而逝,也是合情合理之事。
柳氏,这便是你口口声声将我称为阉奴的惨痛代价,窦辅安狰狞暗诽。
第375章 自焚
紫兰殿中,随着窦辅安的离开又再归于沉寂。
贵妃匍匐跪地,喃喃自语:“阿母,女儿不孝,不能当面拜别了……圣上已崩,女儿自知不能自保,更不愿受韦氏侮辱轻鄙继续这行尸走肉……韦氏逼宫之事只能隐瞒一时,女儿一死,更会招来诽议质疑韦氏篡政,固然不能力挽狂澜,终究会保晋王安好,只要晋王活着,就还有希望……阿母,女儿不悔这么死去,只憾临死之前,不能再见阿母一面……”
终于起身,执起一盏烛照,灯火辉煌下女子容颜妩丽,她甚至没有再环视此间殿堂,毫不留念地点燃了垂垂帐幔,炙焰吞吐间,身影窈窕长裙曳地,女子没有回头,没有犹豫,一盏盏灯烛就这么被她随手抛坠,而她终于走到了殿堂深处。
端坐于香衾软榻,最后一盏灯烛点燃轻纱霞帐。
她微笑着看这锦绣富丽付之一炬,想像着高堂崩榻、尽为焦土。
愿我骨肉化为飞灰随风四散,终于彻底摆脱这阴寒禁宫,魂灵得以自由。
万籁寂静的深夜,大明宫这场熊熊燃烧的大火突然又彻底地揭破了一切粉饰太平,窦辅安刚刚回到紫宸殿,正忙着添油加醋极尽搬弄唇舌之能,力争煽动太后怒火赐死贵妃,就忽然听闻惊呼四起,慌忙跑出殿堂察看,只见西北面一片火光烧红了阴森云层,他一个踉跄,顿时冷汗满额。
“你到底对柳氏说了什么?!”气急败坏的太后第一次产生了欲将心腹当场斩杀的恨怒。
而因为太后急诏,大半夜从亲王院赶来紫宸殿却被一直晾在东配殿的宗室王公们,也因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再难摁捺焦灼,有人高声质问,有人沉默思量,甚至有人险些与亲卫发生冲突。
十一娘听闻紫兰殿走水的消息也是震惊莫名,直到这时,她才想到贵妃也许根本没有打算自保,从一开始,她就打算用这惨烈的方式结束生命,用她自己的方式换得晋王一线生机。
她看着那片冲天火光,再一次紧紧握拳。
那个冷若冰霜的女子,虽然孤傲,虽然寡言,她们似乎从无交谊,实际上却惺惺相惜。
尤其是她重获新生后,自从再入宫廷,贵妃的处处维护关怀爱惜,更加让十一娘心怀感念。
可是在这个夜晚,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贵妃命丧火海,唯一能做之事,就是为她怆然一哭。
因为这场大火,韦太后被逼到了必须痛下决断的地步,如此关键时刻,她自然顾不上安慰十一娘,急诏政事堂诸相齐集紫宸殿商议对策,于是几大国相终于得知天子驾崩不及书诏,国玺不知所踪唯一知情的贵妃却自焚而亡的接连噩耗,一时之间都呆怔当场,就连因为得知义川之计得逞而暗暗庆幸的元得志也再也高兴不起来,天子虽然驾崩,继位新君却悬而未定,倘若太后这时失势,他们岂不成了给旁人做嫁衣竹篮打水一场空?
还是谢饶平最先反应过来,分析道:“眼下情形来看,国玺应当尚在紫宸殿中,迟早都会找到,只要能暂时安抚诸宗室……”
他话未说完,韦元平便急着拆台:“这些岂不是废话?关键是如何安抚诸宗室,谢相早前难道不曾目睹,诸位王公已然沸议不止,眼看就要爆发喧乱?!”
毛维见谢相被驳,下意识仍然急于支援:“圣上遗诏虽未加印国玺,然只要我等声称当场听闻圣上遗令,只不过未及加印,国玺又被贵妃私藏,也未必不能服众。”
因为一直留在紫宸殿牵涉其中的陆离,这时虽然只不过小小一个起居郎,但因特殊作用,竟也“有幸”参与了这场议政,他听见毛维这番谬论,毫不犹豫插嘴:“太后容禀,毛相之言大为不妥。”
毛维立即吹胡子瞪眼:“薛侍郎,诸相议政,哪有你插嘴余地?”
韦元平这时却将陆离看作了自己人,将脖子一梗:“绚之身为起居郎,这几日又再紫宸殿值守,岂不比咱们更加明晰事态,眼下紧急时刻,毛相只顾拘泥品阶岂非轻重不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