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族权后(728)
也是他终于走了好运,上官攀附了毛维党徒,得到升迁,没有忘记他这么一个佐吏,才能转迁太谷令。
纪伦总算尝到了甜头,当然更加期望仕进,可虽说那上官提携了一把,然而自来太谷,并不在上官辖下,隔着山长水远,他哪有这么长舌头去阿谀奉承?再说单凭巧言令色,能够争取的好处也十分有限,要想用真金白银铺垫青云之途,他又没有那样的家底。
那个时候的纪伦,想也没想过吞占民财,他一贯谨慎,胆子太小,虽然也知道那些贪官污吏的手段,却不敢施为。
就连担任太谷令后,治下豪族富贾主动给予的贿赂,他也不敢全收,只不过“意思”一下,显示自己并非要与诸多土豪敌对罢了。
纪伦原就信佛,再兼那时明德寺已经在上任太谷令的推崇下有了些名气,明空又屡屡布施,这对于纪伦这父母官而言当然是件好事,所以他便与明空来往逐渐频繁起来,相交日深,一回便将心中苦闷倾诉出口。
哪里知道看上去慈悲为怀的得道高僧,居然给他出了那样一个歹毒的主意!
见他惊怔,却没有震怒,明空长叹一声:“贫僧乃出家人,自知助纣为虐当遭天谴,可前太谷令步步相逼,贫僧一条性命固然可弃,然而却不得不顾及寺中数十僧人。
原来明空住持声称,前太谷令为达政绩,提出推崇明德寺,使明德寺香火旺盛,那么明德寺便可用香客所捐功德布施平民,但一寺香火纵然有官方推崇,也不可能莫名其妙便达旺盛,先期尚且需要“投资”,如此明德寺经过行善,才能先一步获得百姓信重,前太谷令不肯让明德寺白占好处,是以要胁明空助其恶行,这样也不怕他调任之后,明空将他检举。
“贫僧也算与纪明府投缘,这才将隐情告知,如何决断,当然全由纪明府衡量,纪明府若无望仕进,且当贫僧今日之言未曾说过便罢。”
纪伦哪里相信明空是被逼无奈,那些辩解,摆明就是脱罪之辞,可纪伦也很清楚,上任太谷令是世望子弟,根底远非他比得,他若检举恶行,那便是以卵击石。
然而心里本就怀着贪欲,又被人有意唤醒了潜藏的魔孽,纪伦那仅存的善念,终于逐渐被魔孽吞食。
因为明空所言之计,非但能够使他积累一笔财富用于仕进资本,并且只要小心谨慎,根本不用担心伤及官声,他纪伦在民众眼中,还是一个兢兢业业勤政爱民的清官,如此名利双收在前,纪伦又哪甘放弃?
唯一风险,便是事情出了纰漏,导致身败名裂。
但这风险可谓微乎其微,因为万一事发,明空当然也不能脱身罪外,甚至还会牵涉前太谷令,那位可是名门子弟,必然会想尽办法平息事态,纪伦便也有了保障。
长谈之后,足足过了一月,纪伦终于再访明德寺。
而他这两年的运势也当真不错,没过多久,毛维竟然被罢相调任太原尹,纪伦至此有了进一步攀交高官重臣的绝佳机会。
又是明空出谋划策:“情势固然对纪明府为绝佳时机,贫僧以为,仍当小心为上,毕竟毛府尹是被罢相,将来不知有无起复机会,再者,纪明府固然有旧人居中引荐,然而根底不足,能否得毛府尹另眼相看仍不一定,莫若再待更好时机。”
是以纪伦虽然暗中向毛维示好,表现得却也不是十分热络。
直到晋王赴藩,薛绚之奉令推行新政。
明空才提醒纪伦:“情势有变,纪明府不宜再暧昧,毛府尹显然与晋王派针锋相对,必然会重视辖属县令站定阵营,据贫僧看来,毛府尹之对手无非韦、元二相,晋王与薛少尹绝非毛府尹对手,新政有伤世贵利益,无论如何也不会顺利推行,胜负悬殊……纪明府此时向毛府尹投诚,并献妙计,方可获得毛府尹垂青。”
所以纪伦才向毛维毛遂自荐,声称他可假意向晋王派投诚,作为间佃,探察薛绚之动向。
晋王与晋王妃才过上元节便来太谷,又有意与太谷罗子弟交好,打探授田等事,显然是为考察纪伦是否可信,单凭此桩,纪伦还不至于忧心如焚,可晋王妃却盯上了明德寺,这才让纪伦毛骨悚然。
他必须要了解清楚,晋王妃究竟在怀疑什么,往明德寺又是因何目的!
第692章 夜会
一阵风过,浮香阵阵,纪伦忽然觉得一股寒意抵足而生,他自从被明空这看来慈悲实际恶毒的虚伪和尚拉了下水,就再没来过这处梅林,这回趁夜潜行是逼于无奈,故而他总觉得黑暗里,似乎暗藏着许多怨毒血红的眼睛,幽幽盯着他的脊梁。
他加快了步伐,膝盖却一阵阵发软,一直到望见小和尚居住的竹舍,窗纸里透出恍恍的烛火,方才略略放松紧绷的心情。
依然是慈眉善目,仿佛世外高人,明空坐在灯前,微垂眼睑。
灯光照亮纪伦唇边越更深刻的法令纹,以及浮肿的眼睑下,两抹青痕。
今夜他当然未着官服,那袭乌黑的披氅里,洗得半旧的青布长衫,连袖口都磨起了毛边,一眼看去,让人不敢相信这么一个衣着简朴的父母官,实际手上已经染满了无辜贫苦的鲜血,只为了青云直上,有朝一日高官厚禄。
就更没人相信纪伦面前的明空和尚,这位令人敬仰的佛门高僧,心怀不可告人的企图,佛衣之下,是杀人如麻的阴狠心肠。
“纪明府为何趁夜来见,并提出不可惊动僧人?”明空先道,他虽然得到了纪伦遣人递予的口讯,却并不知来客目的。
“晋王妃究竟为何来见住持?”纪伦不答反问,说话时声音还忍不住颤抖。
“晋王妃?”
“几日之前,与寺中僧人争执那人,便是晋王,而与他同行者,为女扮男装,正是晋王妃!”
“原来如此。”与纪伦的急躁大是区别,明空微微一笑:“虽然贫僧已然洞悉那位施主实为女儿身,只没想到原来她便是晋王妃。”
见明空不以为然,纪伦更加急切,三言两语将晋王夫妇的行踪说了一回。
“晋王妃只是捐助了十万/功德钱,听了一席禅讲,并未向贫僧打探什么,纪明府不用如此忧虑。”明空安抚道:“据贫僧看来,王妃对佛法颇有体悟,应当确为佛门信徒,又兼听闻明德寺布施疾苦,故而施予功德而已。”
“真无妨碍?”纪伦仍然不敢尽信。
“晋王夫妇此行,怕是的确为了暗察明府是否可信,只明府自任太谷令,一贯体恤民生,又何惧察证?”
“我是担心……那一件事……”纵然这时不怕隔墙有耳,可纪伦显然也不想提及恶行。
“行事之人,皆得前太谷令信任,二者留在太谷,也是担心贫僧对前太谷令不利,此二人行事谨慎,自然不会露出破绽,危及主家,纪明府何必担忧?原本这一类事,也并非前太谷令一人专行,实则为官场惯例,纪明府不用这般担心。”
纪伦方才彻底松了口气:“晋王妃有意交好太谷罗子弟,分明是欲拉拢豪族,怕是不利毛府尹吧?”
“明府可知,毛府尹有意拉拢孟、甄二族,何故无功而返?”明空仍然心平气和,不见一点浮躁。
“孟、甄二族应是为谨慎之故。”
“这是其中一个原因,却并非关键。之于世族而言,更重仕进,财利并非世族根基,新政推行,虽然会损伤世族财利,然而世族,尤其是孟、甄、柳、祝如此名门望族,却并不会因为新政而伤及根基。”
纪伦到底也是世族,虽然家族已经落魄,经明空这么一提醒,却不难明白其中根由。
大周律法规定,官员为不课户,也就是说,但凡授官,那么便得免除赋税的特权,纵然新政推行,也不会剥夺官员这一特权,而依据官员品级,甚至此特权可以惠及家人,比如纪伦这太谷令,在任期间,他的父亲以及儿子也不会向朝廷纳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