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族权后(791)
“那是必然。”十一娘毫不谦虚:“晋朔之危一日未解,太后便不会放任毛维为所欲为,如今太原四姓,孟、甄二族已然旗帜鲜明,相信太原柳也不会向毛维投诚,世族已然不需忧虑,只要安抚好豪族,毛维便不足虑。”
但贺烨却更增猜疑,既然亦非为了时局忧愁,那么王妃早前究竟是为何事挂心?
他直觉问题是出在甄守律身上:“甄七讲述那阿乌,只怕言过其实吧?水虺若能长达五丈,岂非已为蛟龙?这些崇道者,一贯热衷夸大神异,看来凌虚子亦不能免俗。”
贺烨虽然因为贺衍之故,对莹阳真人甚是敬重,不过相比遍及大周的佛、道信徒,这位可谓的确是个异类,他历来便无信仰,对鬼神之说嗤之以鼻,虽说凌虚子与莹阳渊源不浅,贺烨可不存“爱屋及乌”,视同故弄玄虚之辈,故而这话目的虽是为了刺激王妃,却也是晋王殿下的心声。
“殿下慎言!”十一娘果然疾言厉色。
今日与甄七郎一席话,对她震动甚大,心情久久不能平息。
但要说来,渥丹虽说拜了莹阳为师,可学习的无非画艺,又受家中长辈影响,她其实也并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说,那时年幼无知,的确以为两位师公有故弄玄虚之嫌,莫说那些玄妙道术,渥丹甚至一度怀疑师公真如自称已经年逾百岁,偏偏两位师公,琅济真人放浪形骸,凌虚真人又不苟言笑,均不在意世人质疑还是信崇,渥丹一直便处于半信半疑中。
不过纵然世人对两位师公的标榜可能存在盲从迷信,在渥丹心目中,两位师公至少医术精妙,德行亦为高洁,绝非刘玄清那等用长生丹药伪造神迹满足贪欲之流。
更兼今日甄七郎无意间的透露,震惊之余,也引起了十一娘的深思。
要是她之所以得获新生,源于师公道法,这事何至于让两位师公讳莫如深?根本没有隐瞒她的必要,可却偏偏隐瞒了!
再联想琅济师公的离世,十一娘其实已经有了隐约的猜测。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凭什么她便能够获此饶幸,得此匪夷所思的死后重生?根本不是什么上苍庇佑,很可能是琅济师公舍去毕生修行,才换来她的如此幸运。
裴五娘那可敬可爱的琅济师公,并非修成正果羽化飞升,而是以他的性命,换来了如今的柳十一娘。
可她甚至直到今日,才恍然大悟,却再也不能,拜谢师公恩情。
十一娘甚至为了自己从前的质疑羞愧,又怎能忍耐他人诋毁?
她深深吸一口气,正色说道:“殿下虽觉此事匪夷所思,可这世上,原就存在寻常人不能理解事物,对于未知玄奇,纵然不至心怀敬畏,可若一味轻毁,岂非也犯狭隘之谬?两位师公高情远致,绝非装神弄鬼之流,十一固然不能强求殿下礼敬,可那些轻毁诋辱之说,亦不能听若不闻。”
贺烨寻常甚至未听王妃提起过凌虚子,自是不知她对这位如此敬重,刚才那番话虽然是试探,也没有料到王妃竟有这么激烈的反应,他眉头一蹙,却颔首称歉:“确是我出言无状,王妃莫怪。”
“殿下雅量,竟能体谅十一敬重师长之情,不敢当怪罪二字。”
这话,却是大大见外了。
晋王殿下也不由严肃起来:“十一娘,我的确对佛道之说素无好感,故一时疏忽凌虚天师于你而言有师长之情,出言无状有失礼敬,确为过错,你我之间,并非仅为主臣,十一娘若因贺烨一时疏误,便心生隔阂,那么‘莫怪’二字我也不敢再提,听凭责罚,还望十一娘谅解此回,今后贺烨必不再犯。”
说完竟起身一礼,郑重其事。
倒是让十一娘吃了一惊,不觉便也起身,连忙还礼:“殿下不需如此……”
又忽而语塞,因为她竟似乎被贺烨猝不及防的抬眸烫了一下,越发有些疑惑起来。
难道是……自己过于敏感了,怎么觉得晋王殿下别怀深意?
哎呀,今日的确心神不宁,竟然自作多情起来,这段时间一团忙乱,根本无法顾及“夫妻之情”,自己既然毫无作为,高高在上的晋王殿下哪里会先生旖旎之想?做人不能太自恋,王妃默默警告自己:仍需稳重呀,切“急于求成”。
只是她这么一局促,贺烨倒觉得如释重负了:还好挽救及时,不至于让这丫头心生鄙恶,罢了,她既然不想坦言为何心事忡忡,干脆不再试探,就算不能彻底解开王妃心结,暂时疏缓且罢。
于是一笑:“王妃板着脸那模样,还真可怕,本大王都险些被吓破了胆。”
十一娘:……
果然是太过敏感了,这人根本是有意捉弄自己!
不过倒也不再计较,十一娘尚能看清晋王殿下的歉意至少真诚,不由暗暗颔首:贺烨对待辅士,确有礼贤之风,无论武威侯抑或长安五子,均能得其礼遇,便对自己一介女子,亦能友重,这确是晋王一大优点。
“甄七郎既然无事,王妃还想不想杀毛趋?”贺烨转移话题,殿下安慰人心的办法还真可谓与众不同。
“虽说七郎平安,并无必要再用毛趋警告毛维,杀了他我也不会觉得负愧,只杀人容易,善后却要伤些脑筋,既无必要,这时便暂且饶过他也不要紧。”十一娘颇显“宽仁”:“让他再苟活一阵罢。”
“那么丁牢则呢?”
“这个嘛,倒是可以杀一杀。”
“好,这段时间就我游手好闲,故想了一个法子,王妃听听是否可行。”
贺烨紧跟着眉飞色舞,说道他的一番阴谋诡计。
王妃却也听得津津有味。
这对夫妻,谁说又不是情趣相投呢?
第754章 贤妇
柳伫愁眉苦脸地看着一盆“奄奄一息”的石栽墨兰,哀哀地叹了口气,一手捂住眼睑,一手重重挥摆:“拿走拿走,可怜我这夺幽,到底是没挨过俨寒,不忍惜别,残生大恨。”至后竟似哽咽,许久都没有移开手掌,指缝里果然有泪迹渗出。
他也是年过半百了,这番作态,却并未引起仆婢丝毫诧异,众人显然已经习以为常。
在晋阳城,无人不知这位是太原柳的“神人”,素来不务正业,年轻时应试科举,行卷竟以“淫词艳曲”为题,倒是让阅卷之人哭笑不得,四十岁上下,养的一只翠鸟不幸死于猫扑,柳伫竟为玩宠置棺、举丧、服素一载,搞得旁人误解他是中年丧妻,又闹出一场笑话。
而今日,正在伤悼“佳伴”的柳伫心情本就悲痛欲绝,又听闻一个仆妪在外呼呼喝喝,顿时化悲痛为愤怒,拍案而起,连鞋子都顾不上穿,套着罗祙便出了书房斥责:“好刁奴!可懂得规矩,大清早便高声叫骂,谁予你这般大胆?”
仆妪吓了一跳,抬眼看了看高逾三竿的日头,心中好不委屈:寻常这时辰,家主哪里还在内宅,却不想今日刚好撞在了矛头上。
她也不敢狡辩,“扑”地往下一跪,身子匍匐进了尘土。
柳伫却不依不饶,指着仆妪叫骂:“婢女即便有错,温言教导便是,谁许你呼喝打骂?院子里这多花草鸟虫,都是被你这等刁奴吓煞!便连我那夺幽,说不定也是被你吓得病故,来人,将此恶妇带去农庄,再不许她涉足主宅一步!”
四围却鸦雀无声,更无一人听令行事。
柳伫大怒,正要竖起眉头,却听温温柔柔一声:“夫君息怒,都怪妾身管教无方。”
另一方屋檐下,陈郡君也终于闻声而出,朝向柳伫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妾身既然有错,自该领罚,请夫君责罚。”
柳伫神色又是一变:“罢了罢了,你今后当心便是。”
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他可不敢惹自己这位老妻,若真责罚下去,连兄长都会惊动,到时又要责备自己行事荒唐无理取闹,柳伫本就是个省事人,又当真惧怕兄长,一大把年龄了,他也总算要顾及几分颜面,免得被子侄辈笑话,却到底是郁闷满怀,眉头蹙得死紧,一路出去,到了二门,被长随气喘吁吁追上,递过一物什,柳伫才发觉自己竟然没有穿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