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族权后(878)
她只能仿佛敷衍般地询问:“孟九嫂有何高见?”
“妾身以为,王妃应当上谏太后,广设官窑实为弊政,若不立即禁止,恐怕便会引发民乱。”
果然会有这样的建议,十一娘连连摇头:“可是广设官窑的确能够极大缓解赋收不足,我若将此政令批为弊谬,却不能提出其他有效办法,太后必然不会采纳,又那些赞成推崇设窑令之官员,务必也会批责我居心叵测危言耸听,我受几句责备倒不要紧,倘若甚至因为此事被政敌抓住把柄,蜂起弹劾,恐怕便会影响太原局势。”
孟九嫂虽说只是妇人,论理并不熟谙官场套路,只是因为过去也常听丈夫论及时政等等,倒是要比普通妇人见多识广,也可以理解王妃这话里的内涵——设窑令毕竟是太后以天子名义颁发,目的便是为了解决财政之困,晋王妃除非有更好的见解,否则只批驳而无建树,极有可能被毛维之流栽上顶陷构的罪名,要太后真被这些奸小说服,将晋王妃调回长安,纵然还有薛少尹在晋阳,却没了晋王府在背后支持,根本便不可能与毛维对抗,别看新法已然颁布,只要太原府重新落在毛维手中,如今有利民生的局面只怕立即便被颠覆,王妃所作诸多努力尽皆付诸东流。
但她仍不放弃:“王妃难道就没想过,将新税法推行至全国,才是根本解决赋收不足,国库虚空办法?”
“莫说全面推行新法,仅就太原一地,起初不也引起豪贵抵触?孟九嫂应当明白,新法之所以能得太原世族及少数豪族支持,进一步如今时局面,得获所有豪贵接受,根本原因究竟是什么。”十一娘微微点醒。
袁氏这才冷静下来,细细分析:其余不提,便说夫家诸位亲长,乍一听闻太原将行新法,要比从前交纳更多赋税,虽然没有立即心生怨怼,决意抵制,然而也并不似如今般心悦诚服,而是抱定暂且观望的主意,直到后来,逐步明白朝廷推行新法已是势在必行,毛维明显不是晋王妃的对手,终于才择晋王妃示诚。
太原孟固然不会为了钱财之利抗逆政令,但若是晋王妃不能压制毛维,孟氏一族必定便会一直观望下去,那是因为纵然向晋王妃投诚,不仅得不到丝毫好处,甚至还会彻底得罪毛维,凭白无故多了个敌患。
之所以从观望迟疑到此时鼎力相助,其实也是因为损失钱财事小,投诚晋王妃能够获得更大的政治利益。
想到这里,袁氏也就恍然大悟了。
既然连太原世族都不是真正为了君国与百姓考虑,而是因为自身利益才遵从新政,那么又怎么要求天下豪贵都大公无私,心甘情愿承担重赋,以分减贫苦百姓的负担?
太原府虽然能够顺利推行新政,可这对于全面实行变法,过程经验,其实并不能够借鉴。
第840章 徐修能正在崛起
十一娘未至太原时便明白,要想顺利推行新政,关键便看能否得到世族支持,尤其是太原四姓,若能得到他们的协助,可谓事半功倍,但她固然知道打动孟、柳、甄、祝四族必须是政治利益,总不能一上来便开诚布公信誓旦旦——那也得让人家相信你那些空口承诺不是?
所以她并没急着笼络四姓,只除了对甄夫人的示诚给予些微回应之外。
她第一件做的事,其实是安抚百姓,先奠定晋王府的民意基础,不让毛维党有机会煽动百姓暴乱。
别看韦太后及其党羽并不真正在意民心,一旦太原动乱,民众抵制征兵令以及新政,毛维党立即便会将责任推给新政系,太后为了不担当“暴戾不仁”之罪名,必定会厉惩新政系平息动乱——世上之事,往往就是这样玄奇,有史以来,鲜少有平民谋逆能够霸取江山,但只要发生民乱,不管最终有没有被镇压,执政者几乎都会被史家质疑:定是为君者不仁,倒行逆施,方会引发民乱,是君逼民反。而鲜少有史家批评民众谋逆,倒是贵族造反失败,往往会背上乱臣贼子的骂名,非君主之过。
正是因为史笔对平民的宽容,那些在意名誉史评的执政者,就算不是真正仁德爱民,行事往往也会有所收敛,当恶果造成,立即便会用“贪奸”正法,将黑锅扣在他人头上,以为自己便能逃脱史笔的谴责。
十一娘像是会背黑锅的人?
她如果不能首先安定民心,那么便根本没有实力与毛维一战了。
所以她的第一步,是让陆离借着清察不法打击豪霸之事,率先竖立新政系公正无私的形象,第一个撞上枪口的人就是于墉,当然他也仅仅是个倒霉的替死鬼而已。
民心得到安定,至少能让太原四姓清楚新政系的能力,不需要十一娘主动笼络,他们便会暗中衡量,至少确定新政系可以与毛维党一战,不急着向毛维投诚。
而毛维的种种阴谋,均被晋王妃一一粉碎,这无疑让四姓更加确定,投诚晋王妃,的确能够让他们获得莫大利益,在这样的利益面前,钱财损失不值一提。
晋王妃于是得到了四姓之三的鼎力支持,就连太原祝,虽然没有公然示诚,但也主动与毛维划清界限,这样一来,世族这个群体便不会抵抗新政了。
接下来是一部分可以争取的豪族,王妃也让他们看到了能够弥补赋税损失的利益,当大多数人都接受了新法,少部分人就不足为虑了。
其实简而总之,关键就是二字——利益!
那么为什么太原府的经验没有可复制性呢?原因很简单,因为十一娘这个新政系的首脑人物,并无可能担当全面变法的官职,除非韦太后情愿废了当今天子,让贺烨登上帝位,十一娘方才可能以皇后之名,号令天下臣民听服。
不说这个前提简直就是天方夜潭,就算韦太后吃错了药,让晋王妃成为大周皇后,十一娘也并不可能满足天下豪贵的欲望,除非用武力逼令臣服,然而眼下,外患未除,内忧繁多,即便座上天子换成贺烨,十一娘将韦太后取而代之,也没有这么大的能量威慑群臣,使天下豪贵心甘情愿让利。
全面变法,损失的可不是一府几州世族私利,就算朝廷许以天下世族“政治利益”,世族们也不傻,试问有限的官职,怎能满足普天之下世族子弟?这就好比有一个大饼,平分给成千上万的人,安能让人餍足?
不似太原世族,至少有晋王妃助益,相比其余州府世族,能够获得更多的优势,也就是说,这个“大饼”只能满足部分世族,而不能引起所有世族垂涎三尺。
见孟九嫂恍然彻悟,却似乎懊恼沮丧,甚至还带着些羞愧的神情,十一娘长叹一声:“太后纵然知道新法对百姓有利,然而朝堂之上,对新法心怀抵触之官员的确不少,更莫说广大豪贵,全面变法太过艰难了,不能操之过急,可财政之困却是迫在眉睫,万万不能靠变法立即缓解。”
“可广设官窑确为弊政,难道真要视若无睹,眼看着民不聊生、祸乱四起?”孟九嫂也是一声长叹。
“九嫂笃言设窑令为弊政,我且一问,太原府同样实行此令,可有造成民怨沸腾?”
孟九嫂心中便是一亮:“是这道理!看来政令是利是弊,需得落实在真正执行者身上,王妃大可向太后举告,有地方官员不顾民生,逼令窑役者苦作,以致疾伤者无数,甚至不让窑役吃饱着暖,待之有若刑徒!”
“太后若问我,为何人在太原,却能察知别处之事?”
“王妃可以向太后解释,是听逃亡来太原之百姓揭发。”
“风闻奏事,仅为御史之权,我是否御史?若毫无凭据之下,便举劾朝廷命官,必定会被反扣上陷构之罪。”
孟九嫂不由怔住。
“若我私下察核,亦为越权,同样授人以柄。”十一娘再道:“孟九嫂可知,如今监管官窑职事者,并非各地官衙,而是朝廷委派器办使,而这一些人,多为提倡广设官窑那位徐侍郎及其党属亲朋,勋贵子弟占据绝大多数,又有一些虽得门荫,然而久未获实职之世族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