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族权后(934)
她的智计从何而来已经让人匪夷所思,贺烨甚至记得当那个陷害十一娘的族姐当场死亡时,女孩悲伤震惊的神色,当时他还以为是这孩子不知阴谋,故而惊慌失措,可目睹一场辩论之后,他就知道自己的想法错了。
她明明什么都知道,却没有想到真正会造成一个孩子的死亡,所以悲愤,所以想要尽力挽回。
贺烨一度还嘲笑过柳十一娘的妇人之仁,可当他年龄渐增,才意识到自己的阴暗。
一个孩子,一个被亲祖父当作匕首又狠心杀死的孩子,并不能称为咎由自取。
细细想来,许是从那时开始,他就已经觉得柳十一娘不同寻常了。
后来听说她智压长安贵女,成为莹阳阿姑入室之徒,再后来被选为伴读,连骨子里很有几分倔强的同安也被她轻易收服,韦太后明明忌惮她的祖母,她的家族,到底还是对她心生怜爱,贺烨竟然以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直到她真正走进他的生命,兄长驾崩时的那一段生死攸关,获得生机的晋王依然云里雾里,面对那致命的考验时,看她站在殿外,目光无悲无喜,一片平静。
种种一切,说明的都是这个女子的沉稳睿智,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
开始真正想要了解她,走近她,也就在年余之前。
此时此刻,贺烨总算明白了为何明明没想过与薛绚之谈论关于王妃的话题,当落座之后,总是约束不了下意识的言辞。
他真的是太过迫切想要彻彻底底得到她了。
出于自尊,他不能与碧奴、阿禄打听,可又总怀疑自己的感应不过片面而已,没有别的人,贺烨知道整座晋王府,只有薛陆离才是最最了解柳十一娘的那个。
他也妒嫉那两人之间的心有灵犀,配合默契。尽管明知十一娘待陆离只如兄长。
他不甘,却又期望,他需要和陆离谈谈十一娘。
贺烨想要知道柳十一娘真正的憧憬,她想要什么生活,他以为他可以满足。
但陆离“患得患失”的断言正中贺烨的心病,所以贺烨突然沮丧,因为意识到其实很多事情他都了解,但没有把握成全。
柳十一娘,纵然在阴谋诡计里游刃有余,可真正期望的,还是与世无争呀。
自在于天地之间,逍遥于权欲之外。
可唯有这一件事,贺烨没有办法给予,十一娘站在他的身边,终生面对,只能是层出不穷的阴谋算计,为了大局,隐忍再隐忍,一切爱恨喜怒都压抑在冠冕堂皇之下,渐渐成为,对任何人都心存疑备,随时准备着面对他人的背叛,也随时准备着背叛他人。
心中柔软与善良,多情与重义,终有一日都会被权欲的屠刀斩尽杀绝。
明明知道这样的凄厉,贺烨这时想着的依然还是……
十一娘,也许我们会有不同,我不是一个懦弱之徒,而你也决非软弱之辈,你我若能携手并肩,或许可以打破关于权位必不可少的注脚,谁说只有冷血无情才能治理天下,谁说得到权位,便必须舍弃温情?
天下人也许都会笑话我幼稚,可我偏偏不信天下人这一定例。
贺烨脑子里天马行空,步伐便不由思维控制,又再靠近亭台,然后他就看见了——
什么东西?竟然有个男子跽跪一旁,拿着把扇子对着把小巧的炭炉殷勤的扇呀扇!堂堂晋王府内宅,连薛陆离都必须避忌的玉管居,怎么会有其余男人出入?!
贺烨险些勃然大怒,抢前两步,终于看清了男子的眉目。
呃,是江怀这个阉奴……
但江怀也是个男人!
晋王殿下阴着脸过去,在力保不会惊动晋王妃的条件下,拿脚尖捅了捅江怀,又及时用警告的目光制止了江怀的出声,眼睛里写着“快滚”二字,一把夺过了江怀的扇子,自己殷勤对着那把小巧的炭炉扇呀扇。
江怀屁滚尿流又悄无声息的“滚远”,背转身时,却露出“奸邪”的笑容——
当谁没看见晋王殿下“步步为营”呢,他好歹也得江大总管教导,练就得耳听四路眼观八方好不?嘿!殿下还真有趣,明明与王妃如胶似膝,竟然还如此遮遮掩掩。
玉管居的总管内监耸着肩膀躲一边窃窃的笑,对着棵竹子在泥巴地上划起圈圈来。
而贺烨将江怀取而代之后,居然又才注意见亭台之内,还趴着无睱与盘青两头雪虎,不过是懒懒抬头,翻着白眼睨向晋王殿下,尾巴在地上轻轻一扫,又将下巴放在了爪子上。
这倒也不稀奇,正如章台园的如电、追风虽然不会对晋王妃豹视眈眈,也不会显得如何亲近一样,由王妃饲养的这两头雪虎,同样对待晋王殿下不冷不热,贺烨从前甚至赞许过王妃果然深谙驯兽之道,然而眼下却又不满意了。
都是“一家人”,无睱、盘青如此“凉薄”岂合情理?看来日后,这二人四兽必须得彼此亲近。
于是贺烨便一心二用,手上扇着火,还忙着与二虎眉来眼去,奈何二虎依然只是翻着白眼,好一阵后,无睱似乎有些不自在,两个前爪交错叠放,懒懒垂下眼睑,作出一副“淑女”的姿态,盘青顿时不满,冲着殿下竟开始龇牙,昂着虎头就要示威,奈何被殿下一个威严的眼神震慑,悻悻作罢,舌头伸出来,舔得无睱满脸口水。
而十一娘也总算发觉了怪异,转过头来先看炉子上的茶釜一眼,见釜中清水已沸腾滚涌,疑惑地再看呼呼煽火那人,哭笑不得:“殿下何时来了?”
第896章 狗急跳墙
听着贺烨像个孩子般得意洋洋的表功,还抬起下巴示意可以加入已经研好备用的茶末,十一娘扶着额头叹了口气,不无懊恼:“我特意交待江怀,让他慢慢煽火,算着时间侯汤,哪知殿下不声不响将他替换,这力道也太猛了些,我又没有察觉,这水已经滚沸得老了,不能再用。”
原来王妃看似心不在焉,实际还余一分心思候汤,原以为还得等些时候,哪料到晋王从天而降,一声不吭担当了煮水的劳力,却弄巧成拙,煮废了一釜清水。
贺烨讪讪住了手,笑着说道:“另煮一釜也就是了。”
王妃摇头:“今日这茶,需得竹叶上雪水才能煮出清甘之味,我也只收集了这么一釜,哪里还有多余?”
贺烨也大觉遗憾,但责任在他,却又没法赔偿,竟然耍起了无赖,非常有技巧的是,并不急着立时转移话题:“原来煮茶还有这许多讲究?难怪我自晓得王妃之茶不加那些杂七杂八香辛之物调味,回回让江迂效仿,莫说清香回甘,简直难以入口。”
“讲究可多了,什么茶配什么水,汤经几沸,又不是所有茶叶都适合原味,还有些茶,碾碎后需得经过再次烤炙,甚至茶釜器质也会因为茶类不同应适区别。”
“煮茶必在水边可否也是讲究之一?”贺烨问,原来他也留意见十一娘回回煮茶都会挑在水边,比如今日,就算隔莲池甚远,这竹林间倒也有一条开凿的小渠,绕着亭台往下汇入莲池。
十一娘怔了一怔,笑道:“这倒不算茶道讲究,是我一些小固执而已。”
“我那时见兄长煮茶,也是回回都要在水边,还以为是通例。”
这话十一娘便更加难以解释了,好在贺烨总算铺垫完毕转移话题:“今日有什么特别,为何玉管居这些婢女,连阿禄与碧奴都只顾着疯玩,反而是江怀左右服侍?”
江怀虽然是玉管居的总管,但十一娘历来没有让宦官侍候左右的习惯,而晋王殿下格外赞许十一娘这个习惯,今日却遭遇例外,因而斤斤计较。
王妃却哪里想到堂堂殿下竟然会因为一个宦官含酸,一本正经回应:“是艾绿生日,整个玉管居,她年龄最小,故而最得疼爱,阿禄挑头为她过生日,一呼百应,是以我也便允了她们聚会玩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