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婆子,如何能与宫中的稳婆相比?
然而张芽只求了事儿,更不再劝二丫,连连答应着去了。
有人为了十箱金子大动肝火,有人却只求一笺素纸。
赵高捧了新制的“纸”来呈给皇帝。
“陛下,您瞧,这是墨侯照着您所说,试着做出来的……”赵高小心翼翼把夹着纸的绢布揭开,道:“小臣把您的意思跟墨侯一说,她立时便知道了。她说这东西,其实就好比是……好比是从前叫方絮、赫蹏之物。从前养蚕人,拿上等蚕丝做了丝绸,剩下的恶茧、病茧漂了做丝绵,漂完之后,篾席上留下来的层层残絮积起来,晾干剥下来,上面就能写字儿。”
胡亥惊喜笑道:“这个李婧,还真有办法!”待看时,却见那纸粗糙泛黄,上面还有丝络不平之处,如果放在后世,简直连擦屁股都不够格,然而放在此时此刻,却是读书人眼中的圣物。
胡亥抚摸着那粗糙的纸面,心中感慨,一时没有说话。
“陛下,这纸做起来虽然麻烦,臣在旁边看着,就见墨侯又是挫、又是捣、又是抄、又是烘的。”赵高笑道:“不过此物着实轻便,而且材料也便宜,墨侯就用的您所说的树皮、麻头与破布等物。不过……这东西到底粗糙了些,不是上用之物,给底下吏员用倒也罢了。”
胡亥笑道:“朕也是随口一说,你让李婧再试试别的材料。说不定,她还能给朕个惊喜。”
“喏。”赵高顿了顿,笑道:“对了,小臣在墨侯那儿,还遇见了蒙盐将军。”
“蒙盐?”胡亥笑道:“他不是常去李婧那儿么?”
“这两回有些不同寻常。小臣一共去了墨侯那儿两次,第一回 去跟她说陛下的造纸想法,那时候蒙盐将军等在屋门外;第二回小臣去取造好的纸,蒙盐将军却是等在院门外了。这是墨侯先不让他入屋门,再不让他入院门了呐!”
“哦?”胡亥想起此前蒙盐欲言又止的异样模样来,当日蒙盐曾说是“一点私事”,难道是想求他赐婚?
赵高觑着皇帝神色,小声道:“小臣瞧着,墨侯倒像是不愿意见蒙盐将军了……”
胡亥笑道:“女儿家的事情,真真假假,你哪里能分得清?”
赵高摸着脑袋笑了。
胡亥道:“你得好好谢谢墨侯——有了这便宜的纸,只要能大批量制作,你写的字,便能给天下黔首都学到了。”
赵高一想,也觉心潮澎湃,顿了顿,道:“陛下,小臣写的字册,您可看了?”
“看了。论写字儿,朕不如你,天下没几个人能赶上你。”胡亥笑道:“不过朕写字不如你,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你本就是朕的老师。”
“不敢当不敢当……”
“朕心里有个想头,还没跟别人说过。”胡亥沉吟道:“如今的吏员都是靠官员举荐,如贤良武士,也都是举荐上来的。既然是由人举荐,难免会有私心掺杂。朕想在咸阳建一所学院……”
然而此举一定会触动贵族阶级的利益,学院所出的学子会与举荐上任的子弟形成竞争。
赵高当然明白其中利害,嘴巴微微一张,欲言又止。
胡亥仰脸出神,叹道:“革故鼎新,谈何容易。朕想做的事情太多,然而不能一次都推行开来呐。短时间内,若是伤到了太多阶层之人的利益,那他们就要朕做不得这皇帝喽……”
赵高心中一震,叫道:“陛下……”
胡亥回过神来,低声笑道:“所以朕只是跟你说一声,你心里记着有这么一桩事儿就成——咱们来日方长。”
第204章
革故鼎新虽然不易, 但是身为帝国的主宰,更不能畏难而退。
三十郡与三大诸侯国送来的贤良与武士, 汇聚于咸阳。贤良在三公九卿分派下各就职位, 武士也在蒙盐与韩信的安排下布上正轨。
这些举荐来的人才要等过了试验期,确认可堪为官之后, 才能得见皇帝一面。
但是针对举荐制的调整,却是随时进行的。
“陛下,”冯劫把实际调度中产生的问题向皇帝汇报,“咱们原定的是每郡取二人, 可是这郡有大郡、小郡之分, 人数也有多寡之别, 不论大小多寡, 都只取二人——似乎有不平之患。”
胡亥道:“唔,这倒是朕此前未想到的。既然如此, 以人口来划分, 每十万人口给一个名额, 如何?”
冯劫记下来。
胡亥道:“对了, 朕之前跟你说过的,耕田改进的事情, 你找到可用的人才了吗?”
冯劫道:“臣不敢马虎, 早已找了精通耕种的吏员,集思广益。”他细细道:“底下人还真想了几个法子,有一种叫‘代田法’,一亩地开三条沟, 种子洒在沟里,而不是播在垄上。除草之时,把土逐渐从陇上填进沟里,既能培护苗根,又能抗风旱……”
“听起来不错啊。”胡亥见冯劫面露难色,道:“有何不妥?”
冯劫道:“臣等试验之时,用的乃是新的双头犁,需用三人带领,两头牛来拉——可若是推广到村民之中,因为民间缺少牛,这些农人恐怕还是要用人力来犁田,费力而低效,却是适得其反。”
方法是好方法,生产力却跟不上。
胡亥安慰道:“饭要一口一口吃,这事儿更是急不得。”又道:“况且此法耕种之后,收成如何,还要年末才知道。”
新方法只是在试点推行,不可能冒然推广全国,否则一旦有差池,这就是千万人的饥荒。
“臣不敢懈怠。”冯劫道:“昨日叔孙仆射送了新制的官职爵秩来,臣与李由都已看过。”
“觉得如何?”
“比从前缜密了些,也……”冯劫斟酌了一下用词,道:“也更符合当前形势了。比如军中非战时不设大将军,武将都二分为左右。”
胡亥微笑道:“你和李由再仔细看看,确无纰漏了,就照着这个去执行了。”
“喏。”
“来,朕给你看个好东西。”胡亥把上次赵高送来的纸摊在案几上,落笔写了“国祚”二字,“看看,这是朕让李婧做的纸,是拿来写字的,怎么样?”
冯劫先看那字,墨迹清晰,顺着皇帝递来的姿势,把那纸捧在手中,只觉轻如鸿毛,叹道:“此物比简牍可要方便多了!不知是否造价高昂?”
“不高。”胡亥笑道:“原料都是随处可见的破布头、树皮等物,真论起来,恐怕比精致的竹简还要便宜些——更不用提昂贵的缣帛了。”
冯劫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看着,他是丞相,胸怀天下,自然知晓其中利害,道:“此物若能推广,载以郎中令赵高的隶书,传阅天下,使黔首都能稍加学习,不出二十载,六国文字便可尽灭。”
文字一旦断绝,文化也就失去了载体,六国后裔也就失去了号召力。
胡亥眯眼一笑,慢悠悠道:“此物虽轻,却比刀剑更霸道。”
冯劫捧着这轻飘飘的纸,却像是捧着千钧山岳。
“对了,你叫人准备些竹子。”
“竹子?”
“正是。墨侯还要改进此物,试了许多材料,前日上奏,说是将竹子置于水塘中浸泡后,再加上树皮麻头等物,煮烂成浆,以重石压出水分,烘干为纸,成品比此刻你拿着的那种更白净光洁。朕了解墨侯,她若不是成竹在胸,不会跑来邀功。如今她说需要大批量的竹子——这事儿朕就交给你去安排人办妥喽。她若是需要人手工具,你也都给她准备齐了!”
“喏!”冯劫不敢大意,辞别陛下后,第一件事儿就是去调集竹木,亲自送往墨侯处。
贤良武士入职过后,韩信便来向胡亥辞行。
至此,胡亥已经将韩信留在身边将近四个月,再不放人走,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俩人吃了一场送别酒,醉醺醺中勾肩搭背说了许多醒来时都“忘记”了的掏心窝子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