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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的大秦要亡了!(280)

夏临渊忙道:“楚王殿下的确是阳胜血亏……”

胡亥又重复了一遍,道:“韩信确有阳胜之状,近些年是越发不好了。”当初他与韩信章台殿中坐论养生,还曾说韩信喘息急促、俯仰摆动、汗出不畅等都是阳胜之症,叫韩信善自珍重。然而当时谁都没有想到,正值盛年、英武过人的韩信竟然会一病去了。

夏临渊又道:“人之生病,也与长居之处的水土有关。楚王殿下乃是淮阴人,久居东方。东方之域,天地之所始生也,鱼盐之地。海滨傍水,厨王殿下素日食鱼而嗜咸。这鱼者使人热中,盐者胜血。经年累月,勾动殿下身上沉疴,竟成不治之症,虽有妙手仁医,终究难救。”

胡亥低声道:“原来是这样么?”

夏临渊道:“其实东方黔首多有此疾,只是楚王殿下从前征战时伤了根本,全凭年轻撑着,看起来身体康健,实则内里血已耗尽。”

胡亥像是累了,潦草得一点头,上前一步,要俯身去看已故的韩信。

赵乾吓了一跳,忙张开双臂拦着,道:“陛下,死人腌臜,您千万看不得!”

“滚。”胡亥的声音疲惫而轻,是累极了的人才会有的那种声音。

皇帝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对近侍说过话。

他也从来没有对近侍认真说过“滚”字。

若说的时候,都是带着笑意的调侃,比如“赵乾,你这半日死哪里去了?给朕滚过来好好当差!”

赵乾惊住了。

胡亥用那种深切的疲惫声音又道:“都滚。”

于是满屋子的人都滚出去了。

胡亥走上两步,闭了闭眼睛,做好心理准备,探头去看死去的韩信。

却见一床素被把韩信从头盖到脚。

胡亥舒了口气,试探着伸手,把那素被从韩信脑袋处一点点掀开,直到露出了韩信的整张面容。

在此之前,胡亥从未如此长久得凝视过一个死人。

韩信年轻时,是个阴郁俊秀的小子。这么多年来,身材魁梧了,脸却没怎么变过样子。

刚死的人,样貌大约没怎么变。

胡亥如是想着,将那素被掀开了一角。

却见床上的那个死人,脸色蜡黄,奇丑无比。

不知怎得,他脸上的肉都瘪进去了,两颊凹陷,像是有谁从他腔子里面掐住了他的脸颊。

然而那眉眼、那骨相,确乎是楚王韩信了。

——韩信死了。

胡亥手一颤,那素被又落回去,盖住了那张蜡黄的脸。

阳光透过泛黄的窗纸洒了半室,房间里有种被金粉埋没的静谧。

有那么一瞬间,胡亥竟然就想一直这么坐下去。

坐在死去的韩信榻边。

他像是站在悲痛湖的水底,仰望着自湖面透下来的几缕光线。

他是这湖水的一部分,就像婴儿之于羊水,他感到诡异的安全,竟叫他不愿意离去。

为什么这情绪会叫他觉得安全?

——因为再不可能比这更坏了。

也许世人不相信,然而胡亥一直感受到的,乃是痛苦比快乐更叫人上瘾。

胡亥以为自己坐了很久,可是直到他离开韩信病逝的这间屋子,赵乾为他烧的热汤还未放凉。

“韩信死前没留下什么话?”胡亥一步跨出偏殿,又成为了不动声色的帝王。

长史忙上前道:“话没有,不过殿下总在西偏殿写字,兴许有留下来的东西。”

胡亥举步往西偏殿走去,边走边想,韩信之死,要怎么善了——楚地恐怕要有一场动乱。韩信有三个儿子,此时行推恩令,条件成熟了吗?

短短三十步路,当胡亥走到西偏殿门前时,他已经不得不承认——在他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是为韩信“恰到好处”的逝去而松了一口气的。

意识到这一点,胡亥忽然感到一阵眩晕。

他伸手撑在门柱上,歇了一歇。

“陛下!”赵乾大惊。

夏临渊与众太医呼啦啦涌上来。

胡亥手腕用力,撑直了身躯,咬牙冷笑道:“慌什么?朕且死不了。”

第237章

西偏殿里, 案几上的纸张一字未着,而案旁火盆里装满了余烬。

胡亥伸手,从余烬中捡出仅剩的一角纸, 只见上面写着“陛下你好”四个字,不知道底下的话会是什么——是“陛下, 你好些了吗”, 还是“陛下,你好狠毒”。

长史战战兢兢解释道:“小臣有罪,早知道陛下要看这些东西, 昨晚一定拦着楚王殿下——殿下昨夜说冷, 特意叫宫人烧了火盆来,小臣真不知殿下是用来烧字儿的……如今夏天尾巴都没过,哪里是用火盆的时候呢?只是陛下您特意吩咐过,万万不可怠慢了殿下, 哪怕是殿下想要天上的月亮,都要给他摘下来。小臣私心想着,兴许是楚王殿下病了, 就格外觉得冷些, 所以才叫了火盆……”他实在是害怕到了极点,本是口齿伶俐、办事稳妥才得以做了这“保护”韩信的长史,如今垂头在胡亥面前辩解,却怕得颠三倒四,险些咬了自己舌头。

胡亥捏着那一角纸轻轻一摆手,止住了那长史喋喋不休的自辩。

“楚王之死, 秘不发丧。”胡亥迅速做出了判断,“园子里的事情,一个字儿都不许往外透露。赵乾,你去通知尉阿撩,叫他带兵把守内外,不许一个人出入。”

尉阿撩如今乃是咸阳卫尉,同时身兼郎中令之职,相当于执掌咸阳城与咸阳宫的兵马。

“传旨蒙盐和李甲,叫他们到章台殿等候。”

没有时间给胡亥去感怀。

他迅速部属了兵力,前往扼守楚地的关隘、郡县,以备万全。

韩信之死一旦爆出来,楚地一定会出现骚乱。

在那之前,他要朝廷做好充足的准备——这来之不易的一统帝国,任谁都不能破坏。

韩信之死,虽然秘不发丧,然而远在楚地的小朝廷众臣,也并非无能之辈。

他们虽然无法探知咸阳楚王府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却能打听出府外围住了兵马。

消息隐秘而零星得传入楚地,楚地臣子心知大事不妙。

而有一个人的处境,比楚地臣子们还要更加“大事不妙”。

那就是曾跳起来攻讦韩信以石代金一事,后被朝廷委任为“太师”,前来楚地的蒯彻。

一旦楚地臣子造反,再没有比蒯彻更适合捉来祭旗的人物了。

而蒯彻果然被绑来祭旗了。

绑他的人是钟离昧。

这位曾经西楚霸王项羽麾下的猛将,因项羽中了离间计而离开了西楚霸王,转投了昔日好友韩信麾下,一度还曾怂恿韩信反秦——直到胡亥赦免了他,并给了他官职。

但是钟离昧内心深处,始终记得自己是“楚人”。

有军队开往楚地来的消息传开,钟离昧煽动楚地臣子,“楚王一定已经被他们杀了!如今朝廷的军马就在东来的路上,等他们到了城下,我们就只能束手就擒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我们封锁楚境,便如春秋之时,自立一国!”

众楚臣也有他们自己的小算盘。

他们是跟着韩信喝汤的人,现在楚王多半是凶多吉少了——这么好的机会,朝廷必然要插手楚地的小朝廷。朝廷插手了,安排的当然是朝廷的人,还有他们这些旧人的份儿吗?

就这么着,蒯彻在逃离楚地的路上被捉住了。

纵然这蒯彻有三寸不烂之舌,却也只能说动理智判断的人。

像钟离昧这等快意恩仇的性子,不管蒯彻第一句话多么骇人,他都不可能动容。

因为钟离昧根本就不会等蒯彻说完完整的一句话。

事实上,当蒯彻见到钟离昧时,只来得及说一个“你……”字,便觉颈间一凉,已被钟离昧重剑捅穿了喉咙。

钟离昧率领的,楚地旧臣的叛乱正式开始。

然而这已经不是春秋战国时期了。

朝廷的安抚旨意恰到好处得传来,承认了楚王病逝一事,除了首犯钟离昧之外,余者都不追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