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毫不客气:“我只知道我的男人在最危险的时候应该待在我身边。”
冯瞿挫败。
——真是个记仇的小丫头!
针对各报馆主编的规培会果然如期举行,冯瞿旁听,他手底下的幕僚主讲,还请顾茗客座与在场主编探讨报馆发展。
冯瞿手底下的幕僚主讲的要点都是政治方面的,比如不得在报纸上捕风捉影报道任何不利于冯大帅与少帅的新闻,不得对未经落实的事实胡乱报道,报业人必须要拿出事实求实的精神等等。
顾茗对玉城不甚了解,但对沪上各家报馆都有所了解。
北平与沪上都是新思潮的集中地,而沪上的多家报馆都在推行新思想,不少曾经留学过的作家也时常将国外的文学作品翻译成书,有些书店都能买到印刷成册的译本。
旧的世界被碾碎,被摧枯拉朽般的时代洪流抛弃,那些死命留在旧时光里的保守派们不能认清现实,然而早早清醒过来的人们站在旧世界的废墟上,四顾茫然,心下彷徨。
报纸文章能在纷乱的时局之中安定民心,为弱者发声,为迷茫者指引路径,也能煽动民心……
玉城各家报馆历来被曹通管制,顾茗反抗冯瞿未果,紧急做功课,发现在暴政之下,不少都犯了假大空的毛病,一味的捧曹氏父子的臭脚——当然还对冯氏父子恶意抹黑。
抹黑对手是一种常规手段,以往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如今桌上就摆着厚厚一摞玉城的各种报纸,随手一翻都能翻到抨击冯氏父子的文章,当事人冯瞿面不改色坐在一边,各报馆的主编们都两股战战,恨不得把容城军占领玉城之后的报纸翻出来给这位少帅看——他们及时变调,换了吹捧对象——但还是心有疑虑,生怕今日被请过来是算总帐,连冯瞿的幕僚讲了些什么都没往心里去。
轮到顾茗讲话,众报馆主编小眼神在空中乱飞,互相用眼神询问:这小姑娘是谁啊?
在座的年纪都在三十开外,还有的主编头发花白,都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办了大半辈子报纸,听个小年轻主讲就算了,没见旁边还荷枪实弹站着一排亲卫嘛,可是恭恭敬敬聆听个黄毛丫头的讲话算怎么回事?
新女性固然抛头露面在外做事,但那不过是在无足轻重的位置上谋一碗饭吃,很多大的机构当权者还是男性,哪里轮得到女人领导?
第56章
会议厅中间是长方形的桌子,正中的位置坐着主讲的幕僚,而冯瞿与顾茗分坐幕僚左右下首,其后各报馆主编依次排开,居于其后。
幕僚讲完之后,顾茗起身讲话,她先做自我介绍:“顾某不才,如今应聘担任沪上《申报》的特别记者,对报馆的运作有个大概的了解。”
她此话一出,座中议论纷纷。
内中有一位与黄铎有旧,直言不讳:“黄铎办报也有些年头了,怎么会聘请个小姑娘?”
顾茗道:“这个就要问问黄主编了,在座如果不信,大可发电报去询问。我自报家门无非就是想告诉各位前辈,对于报馆业务我也算是有所了解,并非一无所知。”
她如此胸有成竹,倒让质疑的声音渐渐平息了下来,大约都抱着一种“看看这黄毛丫头能说出什么花来”的心态等着她的发言。
顾茗随意翻翻桌上厚厚一沓报纸,神色郑重:“我想请问诸位前辈,可有调查过你们的报纸受众?”
《玉城日报》的主编熊志兴年约四旬,长的方头大耳,富富态态,说话也透着一股侍候权贵的妥帖:“那倒没有过,依顾小姐之见,我家的报纸可有需要改进的地方?”
这话说的极为客气,完全是请教的口吻。
以他的年纪与在玉城的声望,其实大可不必如此谦逊,但他与曹通父子没少打交道,他的前任就是因为不够听话,死在了玉城军政府的监狱里。
冯瞿新至,熊志兴还有点摸不透这位少帅的脾气,况且自家报纸以前没少抹黑冯氏父子,如今小心谨慎总无大错。
顾茗似乎不懂客气为何物,指着《玉城日报》的版面道:“需要改进的地方太多了!”
冯瞿:“……”这丫头是来找茬的吧?
他饶有兴致的看了一眼熊志兴。
熊志兴本来忐忑难安,今日接到邀请,生怕冯瞿藉此发难,临别之时只差与妻儿抱头痛哭,颇有种赴死的悲壮之情。
听到顾茗的话,他一颗心顿时提在了半空中,额头冷汗都快下来了。
“改……改什么地方?”
顾茗对熊志兴的紧张视而不见,就事论事:“以《玉城日报》为例,现在的版本从头至尾只贯彻了一个宗旨——拍马屁!”
冯瞿哑然失笑,心道:小骗子爆起来真辣,以前还装什么乖呀?
她今日穿着一件沉静的湖蓝色旗袍,头发利落的全部绾成发髻缀在脑后,通身素净,若非一张漂亮的脸蛋太过年轻瞩目,倒也堪当大任。
熊志兴一张老脸涨的通红,座中有人轻笑出声,大约也是他平日的冤家对头,见到熊志兴被奚落,不免兴灾乐祸。
顾茗提着鸡毛当令箭,完全不在意座中别人什么表情,言辞如刀:“请恕我直言,《玉城日报》是玉城的门面,但是我粗略翻过你们几十期的报纸,都是换着花样的吹捧曹通父子,有直面吹捧的,也有贬低抹黑对手的方式来抬高曹通父子,但是唯独看不到多少事关玉城民主政策的宣讲,以及惠民利民的政策,这哪里叫玉城日报啊,直接叫曹氏父子传奇不就完了吗?”
熊志兴的脑袋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他手底下养着一帮大吹法螺的文人,每日除了绞尽脑汁写些吹捧的文章没别的事儿可干。
冯瞿原本是微斜着身子,靠在椅背上,被她的话惊的坐正了,苦笑不已:小骗子以前对《容城日报》的评论还是委婉许多,到底顾忌了他的颜面。
顾茗环顾一圈,凡与她目光相触者不由都移开了视线,似乎生怕与她对上,被她当面嘲笑,老脸都要没地儿放了。
“我们的报纸要面对的受众都是哪些人,办报之前难道不应该调查清楚吗?《玉城日报》是官方喉舌,面对的是普通老百姓,请问普通老百姓最关心的是什么?是玉城大帅与少帅出席了哪个慈善晚宴,还是娶了哪一房如花似玉的姨太太,需要全城同庆?”
座中鸦雀无声,连冯瞿的表情都严肃了起来。
他微微仰头看着说话的小丫头,她无惧场中众人,这么久以来,他通过文字的脉络摸到了她的内心世界,却也还是不够真实。
只有今天这一刻,他在她身上看到了那个以一己之力撼动了沪上整个文人圈子、与屠雷唇枪舌剑掀起一波文化与思想的腥风血雨的容城公子。
—— 倾才绝艳胆魄无双的容城公子!
她站在那里,掷地有声:“不!老百姓关心的是民生问题,玉城有哪些可以帮助到寻常老百姓的,让他们衣食不愁,孩子有学上,老人能就医,年轻人有工作。或者让他们了解玉城以外的事情,比如中央与地方出了哪些需要普及的律法政策。”
“请问熊主编,您这报纸拉车的、卖菜的、修鞋缝衣的、打铁卖豆腐的可看的懂?或者您报纸上面介绍上流社会的花天酒地,与普通小老百姓可有一点关系?让他们看看民脂民膏如何被人挥霍吗?”
“我觉得,这份日报只有两位读者,那就是曹大帅父子,而不是玉城的普罗大众!”
熊志兴被她问的哑口无言。
冯瞿仿佛发现了一个新的顾茗,她胸中有正气,有热血,有孤勇,有见地有报负!
完全不同于少帅府乖乖巧巧的姨太太,也不是被男人在枪击现场放弃,他以为应该对他一腔怨愤赌气不归的姨太太;更不是同他撒泼耍赖的那个小骗子——而是一个全新的他也许只打开了门缝窥见一道天光的顾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