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街(21)
“陛下,罂罗还有一事相求。”
皇帝点点头:“说吧。”
“罂罗还想,最后去看看舒嫔娘娘……”
皇帝停顿了一下,不久便道:“上一个请求,朕都准了。这一个,朕如何能拒绝呢?”
柳曼罗急忙拜谢:“多谢陛下。”
“你去吧,朕还有事。告诉舒嫔,要等朕回去。”
罂罗答应着起身,踉跄地向殿外走去。她的两颊格外地红,似天边渐浓的霞光。
第十八章 不度(下)
“哎,你听说了吗?那个乔笙家的女儿啊,竟然胆子大到在宫里投毒了!这次虽说是宜妃遭了殃,但是她若是没被当场抓住,只怕还要来祸害咱们呢!”一个贵人模样的女子在乔舒宫外不远处对另一女子说着。
“是嘛!那还真是可怕。这汝南侯堂堂世家,竟养出这样一个不知羞耻的人来,真是可憎!”边上的女子应道。
柳曼罗一路跟着宫人到了乔舒宫前,嘤嘤入耳的尽是这些不堪之词。也对,人嘛,在功成名就之时,总是极尽风光之能事;而一朝落败,那些从前将他捧上天的人,也会毫不留情地落井下石,并不以此为耻,深恐落人之后。
“姑娘,到了。”宫人在殿前停下脚步。
“多谢公公引路。”柳曼罗悄悄往宫人的手中塞了些碎银子。
“姑娘,这怎么好意思呢……”宫人说着,便将银子塞进了袖中。柳曼罗也不理他,微整裙裾,匆匆走进了殿中。
乔舒已换上了册封大典上最艳丽的华服。她的唇上抹着亮眼的桃粉色,高高挽起的云髻上整齐地插满了珠翠。她从身前的镜中望见了柳曼罗,不紧不慢地回过身来。
“难为姐姐,还来看我。”她嫣然一笑,惘然春光乍现。
柳曼罗快步上前,拥住了她:“傻妹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知不知道,你再也出不了这个宫门了……”她终于忍不住在人前不敢露出的泪光,肆意地掉下泪来。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姐姐,虽说我年纪小些,但是姐姐懂的,我都懂。”她轻轻推开柳曼罗,伸出手来为她拭了拭泪,“姐姐不要难过了,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到最后,我问心无愧,就足够了。”
“小舒……你累不累?”柳曼罗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啊?”乔舒有些讶异,却又并不茫然,“累,当然累。姐姐的累,不比我少。我们都知道,背负着仇恨活着,有多累,不是吗?”
“既然这么累,为什么还要替我背上罪名?不如让我跟你一起去了,这样都不用再累下去了。”柳曼罗有些赌气地说道。
乔舒不禁有些想笑,好像她才是那个年长的女孩,而柳曼罗,不过是一个爱闹脾气的孩子:
“姐姐说什么呢。我这条命,是先生给的。先生所珍视的,就是我要用命来保护的。况且,从前,姐姐待我也并不亏欠。为了姐姐,我心甘情愿。”
柳曼罗听她提起苏玖,显然有些不悦,却又不愿被她看出来。她后退几步,便拜下身来。
“姐姐,你这是干什么呀!”乔舒急忙上前,将她扶起。
柳曼罗却不愿起身:“我柳玉茹此生,无可回报。只愿来世,我们还能做姐妹,到那时,我便将此命,偿还给你。”说罢,她深深拜下。
“姐姐,”乔舒扶起了她,“若是这样,生生世世,我们彼此都会是对方的牵绊。小舒不愿这样。更何况,姐姐又如何知道,上一世,不是我欠姐姐的呢?这一世,我不过是来还一命罢了。”
柳曼罗沉吟良久,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无声饮泣。乔舒伸手取过案上的一支玉簪,递给柳曼罗:
“姐姐帮我戴上吧。就算是,来送送我。”
柳曼罗有些颤抖地接过玉簪,将那簪子从浓密的青丝间细细穿过。乔舒此刻,好像初嫁的新娘,美得震撼人心,美得夺目耀眼。
“多好看啊……”乔舒悠悠转着头,望着镜中的自己。她又从梳妆匣中取出一柄磨得光洁的玉篦,递给柳曼罗:
“姐姐收好了。将来若是想妹妹了,便取出一观,可聊慰思念。”
柳曼罗讪讪地接过玉篦,不由地抱紧了乔舒。乔舒缓缓伸出双臂,搂住了她。
那一瞬间,她们仿佛又回到了数年之前,回到了那个她们初见的夜晚。同样的夜晚,同样的天幕,同样的云朵,不同的,只是这天幕和云朵之下,那株逐渐凋亡的新蕊。
“好了,”乔舒再次推开了柳曼罗,“姐姐该走了。陛下没有废去我的位分,知道此事的人也不会太多,我可以体面地离开。姐姐放心。”
“小舒……对不起……”柳曼罗的泪,在这令人窒息的空气中早已干涸,“谢谢你……”
乔舒笑着,等待着她转身。柳曼罗向外迈了几步,忽又听得乔舒的唤声:
“姐姐,”
柳曼罗不敢回头。她害怕一回头,她再也走不动了。
“姐姐,我这一生,都是在为别人活着。先是为先生,然后是为你。我希望姐姐,接下来,可以为了自己,好好活着。姐姐今后,再不用过那种躲躲藏藏的日子了。姐姐不要再怪罪先生了。我希望姐姐和先生,都能好好活着。姐姐答应我,好不好?”
柳曼罗感到双颊滚烫,她不自觉地眨了眨眼,更多的泪珠便迸了出来,丝毫不由得她自己控制。
“姐姐?”
柳曼罗强撑着点点头,努力不让自己听起来像在哽咽。她哑着嗓子,沉声道:“好。”
乔舒释然地笑了。柳曼罗踏出殿门的一瞬,与她擦肩而过的,便是一只翠玉雕作的茶盏。
她一路扶着石柱,摇摇晃晃地出了宫门,眼前已是一片迷蒙的雾气。夜深露重,她隐约望见远处一人,骑马扬鞭而来。
马背上那人也看见了她。他飞身下马,疾步上前,接住了即将倒地的她。柳曼罗强睁着眼,却并不能看清眼前的人。此时还有谁会来呢?必是苏玖了。她用力地推开身前的男子,自己几乎也要向后倒去。
谁知那男子竟再次上前,在她触到地面前的一瞬又将她拉了起来:“曼罗,是我,是我啊!”
柳曼罗听见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眼前一黑,便重重地倒在了他的怀中。那男子怀抱着她,飞身上马,向来时的路奔去。
两日前。
“大人,小的今日刚刚听闻,京城内那桩白衣女子案告破了。”一个小吏悄声对南宫令说道。
“什么?告破了?”南宫令有些惊讶,甚或是有些惊慌,“代职的袁司职还真是厉害啊,想来应该马上就要升迁了吧。看来你我,这京城是回不去咯。”
“大人,小的还听说,这案子不是袁司职破的……”
“不是他破的?”南宫令不解地皱起了眉头,“继续说。”
“小的听说……是……是万岁爷破的。”小吏有些不敢说下去。
“圣上破的?”南宫令瞪大了眼睛,“消息可还确凿?”
“早晨就有人来报,小的还不敢信,到傍晚又有人来,还是这样说,小的便来报告大人了。”
南宫令点点头:“怎么会闹到圣上那里?这女子那么大胆么?”
“这个小的也不清楚,只是这事给万岁爷知道了,那女子肯定没命了。万岁爷破了这个案子,说不定一时念及大人,就会召大人回京了呢。”小吏道。
南宫令从喉间发出一阵不紧不慢的振动,那小吏忙施了一礼,就下去了。南宫令坐下,提起笔来,刚想在竹简上写些什么,突然笔尖一晃,在竹片上重重地印了一圈。想来这竹片是废了,南宫令也不更换,只是低头沉思着。
夜中,一匹红鬃骏马穿过朦胧的夜色,从山头翻越。单骑,疾奔,不眠不休,两日便回到了长安。他本想即刻赶到坊里去,忽然想到自上次劫狱后,柳曼罗便一直住在苏玖那里,又急忙调头,向苏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