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已迟迟归(77)
“只是这样?”
她点了点头,“不然呢?”
他忍住情绪,故作轻松地说:“身体这么差怎么行?平时多吃点。你得每天跟我一起吃饭,我监督你。”
“好。”她握了握他手,“但是我现在累了,想休息,可以吗?”
“可以,我帮你把头发吹干。”
吹风机的声音戛然而止,迟澈之拿起梳子给晏归荑梳头发,动作很生疏,惹得她发笑。
他不满地挑起眉梢,“笑什么?一回生二回熟。”
“任务完成,你可以走了。”她说着从他手里抽走梳子。
“看着你睡。”
晏归荑钻进被窝,看见他在床边坐下,笑道:“要给我讲睡前故事?”
他认真道:“想听什么?”
“开玩笑的。”她睇了他一眼,侧过身去,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闭上了眼睛。
良久,她像是真的睡着了,迟澈之在她的额头印下一个吻,然后悄声离开了她家。
听见大门关上的声音,晏归荑睁开了眼睛。冬日的傍晚来得很早,落日余晖穿过轻薄的纱织窗帘,楼下有小孩嬉闹的声音,明明在人间,她却觉得身处地狱。
她想到了范子欣的母亲写的贴文,想起了过去。
*
那年冬天,晏归荑成为了唐逊的模特。他完成了《野马》,参加了各种联展,渐渐有了名气,同时开始创作新的系列,即被称为“少女系列”,以少女的人体或肖像为主,描绘的大多数纯真又邪气,或者阴郁的笑容这样复杂的少女们的情绪。
一开始,她很高兴去唐逊的工作室,一个成熟男人,颇具才气的艺术家对那时的她十分有吸引力,她那时候懵懂无知,后来称之为愚蠢。不论如何,她必须得承认,当时她是有些仰慕他的。他讲创作,讲哲学,也会讲生活趣事,说他递给了她打开世界的钥匙也不为过。这些时光让她暂且放下了迟澈之的消失,埋起了千转百回的难过和懊悔。
不久后,晏归荑正式成为美院的学生,少女系列的画陆续展出,她得到了“缪斯”这个头衔。同一时间,他招徕别的女孩——几乎都是高中生,有一个女孩常去工作室,逐渐和她熟络起来。他创作的时候,她也会试着画一画,画那个女孩的时候,她灵光乍现,第一次没有模仿大师之作,完成了作品。
那一阵他陷入创作瓶颈,情绪阴晴不定,当她把那个女孩的肖像画给他看的时候,他直言“这是垃圾”。虽然心底有些得意,她还是觉得自己的只是学生作业,他这样讲,她就更看低自己了。愚蠢的女孩并没有因此记恨老师,她依旧高高兴兴的去工作室,希望能学到更多东西。
有一次,谈及那些经典作品中的性,不知怎么说到她身上去了,他说“归荑,你是不可亵渎的”,她只觉得好笑,全然不当一回事。如果她时候就察觉到危险,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阴天,工作室里的木材、油画颜料和作画用的油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闷得晏归荑喘不过气。她已经在镜子面前站了一个多小时,维持着一手绕过后背拉着另外一只手臂的姿势,不光背僵了,表情也僵了。
透过镜子,她看见侧身后的唐逊依旧专注地看着画布。她还是没能忍住,出声问他,可不可以休息会儿。他欣然答应。
她穿着贴身的白色背心和三角短裤,由于要求,她没穿内衣,隐约能看见乳-房的轮廓。
“不可亵渎”或许是假的,起了邪念是真的。但她没有意识到他的目光不对劲,他说玩个游戏的时候,她笑着说好。
所谓的游戏不过是翻着画册看画说出画家和画的名字,谁输了谁就拿油画刀两个人挥动油画刀,在对方身上抹上颜料。最后她浑身沾满颜料,他拉着她站到镜子面前,要她欣赏他的“作品”。
他有些兴奋,说着“我知道了!我知道问题在哪儿了!”。
她疑惑地看着镜子里的他,听见他要求她褪去衣衫。她犹豫了一会儿,脱下了衣服。
他用油画刀划过她的肌肤,划破她对他的信任。
“你的感觉不对,不是这样子的。”
“老师?”
“……这样连边缘性行为都算不上。”
她记不清具体是怎样的了,那些零碎的对话反复出现在深夜,变成梦魇,要吞噬她。
得益于李女士的开明,晏归荑得到了完整的性教育,她知道女孩感到不舒服的时候要保护自己。她想走,却被唐逊拉住,于是她用油画刀在他身上用力的划了一下,吊带背心也没拿,拾起放在门口的裙子就跑了出去。
再次鼓起勇气去唐逊的工作室,是因为她发现唐逊完成的少女系列三号,与她的那幅“垃圾”,是那么相似,更为成熟,也更唐逊。
她想问个究竟,用备用钥匙打开工作室大门,却在画室的木门前止住了脚步。她听见了不寻常的喘息声。
门轻轻掀开一丝缝隙,逆光下,两道黑影交叠在一起。
视线交错,女孩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她转身就走,一路狂奔,感到荒唐又不可理喻。
日升月起,女孩的脸反复出现在晏归荑的脑海里,那张惊恐的哭泣的脸。她开始猜疑,起初不敢问,后来却无法问了——女孩和她断了联系,据说去了国外。
她希望不是她猜想的那样,可越是这样想,反而越觉得不对劲,心里也越歉疚。
她甚至想,如果当时她为这个女孩做了些什么,她是不是……两个女孩对抗成年男人,至少有一丝胜算,就算失败,她也抵抗过。可是,没有如果。
没有人能修正过往。
三件事像抽积木一般,抽去了她的灵魂。
在李女士的严格教育下,她养成了压抑自己的个性,此后更是如此,不愿再画画,不敢看镜子,不能和人亲密接触。
那天,晏归荑在走廊碰上唐逊,终于对他说出了“剽窃”,却没能说出其他的话。她觉得他恶心,也觉得自己是垃圾。得知范子欣的遭遇,她的心底也生出了自己“逃过一劫”的庆幸。她太糟糕了。
她没办法对任何人讲这件事,过去害怕别人知道她的遭遇露出奇怪的表情,害怕她的骄傲面具被撕破,害怕……她也不知道的东西。她是个胆小鬼,说着要正视自己,却还是做不到。
她没能为那个女孩做些什么,可以为范子欣做些什么吗?
晏归荑自嘲地笑了笑。她能做什么,讲出自己的遭遇,以此增加范子欣指控的真实性?妄想拯救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她太不自量力。
她不知道的是,网络上纷争已到白热化的程度,和唐逊利益相关的公司开始想对策平息这场他们眼中的闹剧。
晏归荑辗转反侧,到深夜才睡着。
*
翌日,她接到工作电话,去了门画廊。
王老板和和气气地请她入座,又叫助理上了茶水,胡侃许久也不进入正题。
晏归荑不想浪费时间,直接道:“您今儿找我来是?”
王老板说:“哦,是这样,我们觉得……不如把陆醒的展提到前头来做。”
她惊讶地说:“可是就要开展,消息也已经发布出去了。”
“其实这个是王鹤的意思,她不是很满意现有的作品,想潜心创作一段时间。”
如果王鹤真这样想,倒是一件好事。但取消的话,就等于说她这段时间一来的工作全数作废,且颗粒无收。
王老板像是知道她的心思,笑笑说:“你放心,尾款会照合同结给你。”
“那……”你们不是亏大了。她没把话说完,微蹙起眉,仍旧不太理解这么做意义。
他摆手道:“没事儿,你要觉得过意不去,尾款我们就先暂时扣着,下回你还按这个方案做。”
晏归荑心里笑了一声,艺术商也是商人,他们当然精打细算,怎么会让她得了便宜。总归都不是她能说了算的,于是她说:“行,不过我需要书面合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