熄灭(50)+番外
把这些书都撕干净了,女人也怔怔地站住了。那是恰是傍晚,暖黄的夕阳里,这对母子面对面一站一坐着。
最后还是女人弯腰蹲到地上开始拾筷子,拾着拾着,仿佛忍受不了了,她突然偏过头去,一手捂着嘴,身子一下一下抽动。不过女人很快伸手揩了一下眼泪,捡好筷子站了起来。
“妈妈……”夏谐惶惶然不知所措地开口,伸手去拉母亲的袖子。“你打我吧。你打我吧。你别哭……”
妈妈推开了他的手,拿着筷子走向厨房,拧开龙头哗哗冲水,洗起筷子。
“要是打你有用,我也乐得打你。”她闷声说道。
“你就不能忍忍吗?”洗完筷子,她走回来把筷子往夏谐手里一塞,压低着声音用力和他说。她眼睛里还含着泪。“ 我没有钱去赔了,我辛苦赚的钱不是来给你擦屁股的。 ”
“妈妈,可是……我好痛。”夏谐犹豫着伸了伸胳膊,想让妈妈看清那上面的伤。“他们先打我……”
“我也痛!”妈妈伸出她那双脱皮的手。“天底下谁不痛?你这点苦都吃不了吗?”半晌,她吸了口气,拾起筷子继续嚼碗里的半块酱瓜。
“夏谐,妈妈又救不了你,……我还指望着你能救我呢。”
夏谐慢慢的,把过去全部都想起来了。
那些他所失去的,关于母亲的真正回忆。
他慢慢地爬下床,站到床头柜子前看了会,伸手把玻璃水杯拨到了地上。
“哗啦”一声,玻璃溅了满地。
他逐渐地把房间里的东西都砸干净了,到处都是破碎的声音,到处都是毁灭的尸骸。
在这些声响中,他看见曾经那个对他笑的,拥抱他的女人像个破裂的瓷瓶那样一块块分解开来,消失在空气中了。
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是这样啊。
他把妈妈美化成一个虚化的形象。那样温柔,那样不真实。她会用温暖的肩膀,替自己挡去所有的不幸和风雨。
这是夏谐一直一来所拼命渴求的。
可如今他发现,这居然都是假的。
房间外又响起许多声音,什么“病人又在砸东西了”“镇静剂”之类的。
然后很快自己被一个人抱住了,这个人夏谐是认识的。这几天里夏谐脑子支离破碎的,有时他只觉得这人很眼熟,有时,他能认出这人是林阙。
每次见到他的时候,夏谐发现这人脸上,脖子上,手上总会比上次多了一点伤口。
真奇怪。
此时他被男人抱着,后知后觉地才发现自己一直在拼命挣动,嘴里也在喊着:
“你们都给我滚!!!”
“我才不要你们……我自己……我自己……”
他看着四周的穿着白衣服的人,那些人的脸上都是惊惧的表情,像在看什么怪物。夏谐突然觉得有些紧张,他不由自主低头看了看抱在自己胸口的那双手,又沿着这手看到了这手的主人脸上。
看见自己望过来,那男人居然对自己笑了笑。
这是唯一在对自己笑的人。
没有过几天,夏谐就发现自己没有什么力气了。他的脑子逐渐清醒过来,自动地做着毫无章法的重组。他也不想再砸什么东西,只觉得很累。
每次睡醒的时候,他就能看见床边坐着林阙。
总觉得林阙瘦了很多。
从前好长一段时间,也许要长到三年前,林阙替他整理呕吐物时,低头的那个瞬间。从那时起,夏谐就开始在他身上看见妈妈。
有时有,有时没有。而这一年来,妈妈却一直出现,似乎就要完全取代林阙了。
夏谐望了望病房的四周,没有发现女人的身影。林阙坐在那里,便只是林阙,完完全全的林阙。
那么,妈妈呢?
自从女人的身影龟裂后,她就再也没有出现。
林阙看见他醒过来,直起腰来:“夏谐,睡醒了?”
夏谐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他想着:妈妈,你是不是终于要永远抛弃我了?
心中这样想着,他口中也不知觉喃喃唤了一句:“妈妈……”
不知为何,他似乎看见林阙的表情有一瞬变得极为难看。然而那只是一瞬,很快林阙就抱住了他:“我在这里。”
夏谐有些奇怪,我喊的是妈妈,并不是你啊。
然而林阙的怀抱好温暖,他觉得精神懒懒,不想说话了。
心口又开始“咚咚”“咚咚”地响起来。
“夏谐,精神不好?要不要再睡一会?”
“……”
“有位医生想和你聊一聊,就一会,好不好?”
夏谐睁开眼睛。
林阙的手一下一下在他背上拍着,轻轻缓缓的。
我不答应的话……他会不会生气?
那就……答应好了。
“能和我谈谈吗?”对面的老人带着老花镜,笑容和蔼地看着他。“请放心,我没有恶意。我们随意说说,说什么都可以。”
夏谐只是握紧了手中的杯子——那是林阙走前给他的,不停地往门外望。
夏谐没有朋友。自从那件事之后,他发现他接触不了人了。
特别是男人。
只要是男人,别说是握手,就算迎面走来,夏谐的浑身,也会微微颤抖起来。
那是骨子的恶寒。
记得导师第一次拍他肩膀的时候,他直接往后退了一步,把导师都吓了一跳。
现在他一直回避着医生的目光,不敢看对方。
“听说你在H大读医,来回不太方便吧?”
林阙说他就在外面坐着,真的吗?
“本科阶段就已经被带着做课题了,真是优秀啊,会有一些压力吗?”
他会不会已经走了?
“在我看来,你和林先生的关系真的是非常令人羡慕啊。”
他是走了吧?
“噢。”医生突然停了下来,笑着指了指领子的地方。“有些脏了。”
夏谐低头看了一眼衣领,果然上面有一块污渍。黑黑的,看起来十分肮脏。
连一个陌生人都看出来自己是脏的。林阙怎么会看不出呢。
夏谐突然恍然大悟起来,他心脏又开始“咚咚”“咚咚”地响起来,只不过这次一点也不暖,而是很痛。
他痛得坐不住,膝盖一软滑倒在了地上,他痛得蜷缩起来,他痛得背都折过去,他痛得五脏六腑都在颤抖。
可是痛还是痛。痛又不会可怜他。
医生远远地好像喊了句“林先生”,于是夏谐便被那个熟悉的人抱住了。
原来他真的在门口,没有走。
也是此刻,夏谐发现自己被抱得简直形成了一种习惯,成了一种理所当然,居然这怀抱来得晚一点,自己就要受不住。
夏谐靠在林阙的肩上,睁着眼睛喘气。
你为什么要抱我?他想着。是来救我吗?
可是,连妈妈都不要我了。
你还会要我么。
第37章 17
后来没过几天,林阙就带他回家了。
院子里正对着阳台的一块草坪栽着竹子,雨声里,叶子哗哗响动,富有生机。
他常坐在走廊上,在这雨外竹前看书。
年少时他也是很喜欢看书的,双腿盘坐在脏脏的水泥地上,背靠着墙,低头默默翻书,真是快乐。
林阙的书房有许多旧书,都保存得很好,夏谐低头翻看时抚摸着薄而微卷的书页,就像在抚摸那些曾经的快乐。
夏谐抬头把屋子缓缓地看了一周,整个房间都收拾地很干净,细碎摆着些日常用品,很有人气。
这些房间的布置,他从来没有参与过。
然而最近,他总是会莫名其妙地想,从前一直逃避着回到这个家,逃避着和林阙面对面,是不是错了。
也许这个念头之所以会出现,是因为他发觉,如今自己除却这个男人和这个“家”,别的好像什么也没有了。
雨季偶尔也会有几天出太阳,有时夏谐把手升到半空,对着难得露出的阳光,发现自己的皮肤白得惊人,光线照射下,泛着幽微且可怕的光泽,这使他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也几乎要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