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漪轻柔地抚摸着女儿柔软的鬈发,听到陶夫人轻声说:“要走要留,自然是一起的。我先前想着,像尔宜同白家太太带孩子避祸回乡,也不失为好计策。如此文谟才能无后顾之忧。咱们同白家又是另一样的,若你没有这份事做,去哪里也都是可以的。但你这份事,总要有始有终。留你一人在这,我也不放心。我想,这毕竟是法租界,日本人再猖狂,在租界里行凶,毕竟没有那么方便。再说即便要走,也要周密计划,不是说走就走,贸然行事,反而不妥。”
静漪点头。
陶夫人到时间便催她上去休息,要让遂心的看妈抱她,静漪却亲自抱了遂心上去。陶夫人见她疲累,抱着遂心上楼去,走两步便气喘,虽皱眉,却也没说什么。直跟着静漪一同去了遂心房间,看她照顾遂心,不由得道:“老七虑的也是。这时候,一个囡囡照顾起来已是费心费力,如何担得住再折腾……”
“牧之是替我考虑的多些。”静漪轻声说。
她看着柔和的灯光下遂心好看的让她心尖儿若轻舞的蝶翼般颤起来的小模样儿,眼前渐渐如起了雾……她回头看时,陶夫人已经不在房中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与陶夫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交谈虽说仍是不多也不少,有陶夫人在,她会觉得踏实些。
李婶敲门进来说程先生,楼下有客人到了。
静漪略皱眉头,望了李婶问是什么人。这几日她的公馆真可谓热闹,不速之客接二连三。再这么下去,就是为了清净,她也得换个地方住了。
李婶见她有些不快,忙解释说那人说是程老爷派来见十小姐的……
静漪下楼去一看,来的却是林之忓。
“十小姐。”林之忓望着款款走下楼来的静漪,恭敬行礼。
林之忓照旧穿着他恒久不变的黑衣。站在客厅里,像个浓重的黑影。静漪下楼时边走边观察他——与他习惯穿着的黑色衫裤不同,难得地见他一身西装。可也就是这一身难得穿在他身上的西装,令他看起来别扭的很。于是他冷峻的神情和气质,就因为这一点别扭,相映成趣——静漪忍不住微笑。
她越微笑,之忓就越别扭。
一声十小姐叫出口,竟也像是舌尖打了结。
☆、番外:(思君迢迢隔青天)(九)
静漪请之忓坐下来说话。舒睍莼璩之忓不坐,先说明来意,再把程世运夫妇给女儿的亲笔信奉上。静漪接了信便拆开来。
“老爷和太太让我来是听候十小姐差遣。十小姐撤离上海,我就护送;十小姐要留下来,我就守在这里,照应小姐出入平安。”林之忓半句废话都没有。说完了,他仍站着看静漪读信。
静漪迅速将信读了两遍。
父母亲信里所写的与之忓所说大致相同,只是更详尽些,还有些其他的事嘱咐她。总归也都是一个意思,把父亲用着得力的之忓派来保护她。他们虽表明尽管如此,仍以她的意愿为先,还是一再强调让她慎重做出决定,且不可勉强……她看看之忓——之忓这一身西装虽让他别扭,穿着在身上,却也显得他真精神百倍,煞是好看——他是为了到这里来,不至于显得同她的身份地位格格不入才换了这样的装束的吧……她心里无限感动,轻声道:“忓哥哥,有劳你了。”
之忓是怔住了,半晌无言煨。
静漪成年之后,总是叫他之忓大哥,忓哥哥这个亲切的称呼,还是她尚在幼年时,曾经那么叫过……那时候,她不过是她的女儿遂心一般的年纪。而他是个比她的哥哥们多些野性子又比四宝他们这些家生子少些为人奴仆自觉性、翻墙爬树掏鸟窝扒树洞捉鲤鱼都拿手的男孩子罢了……
“不会。”之忓终于挤出这两个字。
静漪知他话少,且人已经来了,又是父亲的命令,她纵然觉得此举并无必要,也不能立即就把人撵回去的。她有心再问问之忓,父母亲随三哥转移到后方后日子过的惯不惯、她的外祖父和外祖母,这些日子是否安好,还有其他人都怎么样了……但想着之忓一路也辛苦,这些问题三言两语如何能打听的清楚,她总有时间再问的,于是就交待李婶快些给之忓收拾出房间来。等之忓随李婶去了,她又将信看了一遍——父亲许是真的上了年纪,从前他哪里会在信里叮嘱她记得暑天记得随身携带人丹这样的小事呢?即便是想得到,恐怕信也该由程仪代笔的。如今反而是杜氏母亲,越来越不啰嗦了…撞…
静漪起身,在客厅里慢慢踱着步子。
今晚月色很好。
她站下,仰头望着那轮明月——她新近添的习惯,夜晚睡不着的时候,总要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不知他是否还有心情,趁便仰望下这月朗星稀的夜空?
李婶回来问她还需要什么、时候不早了要不要用点什么?
静漪说不用了。
看了李婶就要退下,她说李师傅在陶司令身边一切都好的。
她上封信里替李婶问了句李师傅的情况。陶骧还好记得回复她。其实她记得问,也是想着李师傅若是好,那么陶骧和身边的人,饮食就有保障。最起码有条件的时候,总有口热的吃的……她看李婶听了自己的话,面上有隐隐的喜色,心里着实宽慰些。
李婶说:“程先生,您早些休息吧,今天看您是特别累的样子。”
“好。”静漪点头,让她下去了。
钟摆滴滴答答地走着,她看了眼时间,已经不早了。
她深深地吸着气,让清凉湿濡的新鲜空气令自己清醒一下……然而今天晚上,这样的努力都没有用。
思念来的如此突然又猛烈。再清冷的月光也压不住。
她攥着怀表,看着秒针一步步地走着、走着……快走到那个约定的时刻前面了。
她悄悄地上楼,回到自己房间去。
她关好房门,去洗了个冷水澡。
出来时她仅着一件极薄的丝绸袍子,头发湿漉漉的。经过穿衣镜时她并未驻足,只瞥了一眼自己的身影——为了便利她将头发剪短了好些,此时头发湿着,更显得短……她自己看了,都觉得不甚美观;他看见,不知又该怎么皱眉了。好像她这一头秀发都是他所有的,每一寸每一分最好都别损失……
静漪拿毛巾擦着湿发。
洗头膏的香气淡淡的,是好闻的牡丹花的味道……她都不记得什么时候换了这味道的洗头膏了。或许就是那段时间,他在家里,说爱闻这个香气呢……他很有一番自己的道理,来“干涉”她用什么味道的洗头膏——他硬是说这个味道的洗头膏旁人或许也用,但是用在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迥异于人呢……那个惯会胡搅蛮缠、且又总有法子达到他目的的人啊,歪歪擦擦的,没出几日便果然让她习惯了用这种洗头膏。
想一想,那段时间,时时处处的,她总想尽量就顺着他的意。这等能让他快活的小事,她也便听了他的话……虽然她打心眼儿里并不觉得这盒洗头膏的香味有什么好闻的呢?可是他就是爱上了呢……
静漪停下手来,揉搓着手中的毛巾。
如果此时她能看一眼镜子,会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嘴角微微上扬,是微笑了的……
她想着他那日替她擦干头发、挽着她垂到肩头的发,抱怨说看不到她长发的样子。
她已经多年不留很长的头发,总是图方便、把打理长发的时间生下来用在别出去的意思。可他还记得她长长的垂到腰下的乌油油的那根长辫子,说是一颗颗指肚大的宝珠嵌在发间,随着婴儿手臂粗细的长辫子轻轻摆动,宝光流动,委实美到夺目……她简直忘了自己什么时候做过那样的打扮。
他都记得。
他说那一天,你和我说你不要嫁给我……
啊,那一天,她鼓足了勇气、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去同他谈判呢——她不得不做出强硬而又满不在乎的神气,其实心里怕的很呢,却也明白既然自己既然是不肯嫁,站在他面前开了口,就叫做开弓没有回头箭,无论如何都得撑下去把要说的话都说完,她无论如何不能嫁给他……是那样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