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世涛这个苦力倒是很称职,大热天埋首在一摞书卷子中。可见他近来生活十分枯燥,抬头瞧见我,诚如见了活神仙,一对眼珠子要放出光来。
我挪过去与他道:“劳刘才子近日牵挂着,昌平公主特特恩准我来瞧你。”
我这番话,意在表明自己乃是一位深明大义的公主。不想刘世涛没能领会我的深意,只愁苦道:“我本欲亲自上天华宫瞧你,奈何碍于公主的关系,只好托人去问候。”
转而又说起其他,左不过一些闲言碎语,唯独他与李闲的结识,十分值得一表。
原来,刘世涛与李闲认识,竟源于那座那与本公主颇有渊源的状元府邸——
彼时刘才子高中状元,打算在京城安家。因京城地价极贵,他便花了些银子,想要走点关系。这时,我朝工部一位叫张有为的郎中找到了他,说手头上有一现成的府邸,只要三百两。
三百两这个数目,刘世涛拿不出来。是以这事便被他憋在心里,成了个折磨人的苦闷。
后有一回,刘才子与一批新晋的贡士吃酒,酒力上头,不留神儿将这个苦闷说了出来。李闲亦是这批贡士中的一人。当时的光景,便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了。刘世涛酒后多言,左不过吐个槽,谁想第二日,李闲便找上门来,说自己在工部有人,可以将房子的价钱压到二百两。
刘世涛如何感动不必赘言,单是我朝才子们守望相助的故事,便足以成就一段佳话。
我听了这段佳话,却觉得很不对劲。那个唤作张有为的工部郎中,可不正是在外头帮我讹银子的土匪君?且我分明记得状元府是以一千两纹银脱手的,其中八百两更是一个铜板不差地进了我的钱袋子,何以刘世涛只给了二百两?
本公主自出冷宫后,一直谨守本分,偶尔作案,也绝不会留下什么把柄。刘世涛这一番言语,不由令我反思起自己的言行。
大约是瞧出我心里有事,刘才子宽慰我道:“你若遇了什么难处,大可以与我说。我若帮不了你,到底还能拜托李贡士。你如果不想欠他这个人情,日后我替你还了便是。”又说李闲乃是一个十分热心十分细心的人,便是天大的困难,他也有法子摆平。
我不动声色地将这番话听了。
回到天华宫,我随手抓了个太监,让他去李闲府上捎个拜帖。
李才子果然十分热心,当日黄昏便送来回帖,说明日午时请我去他府上吃茶。
约莫一月前,李闲也曾邀我吃茶。其时正值夏初,天气闷热。我到了他府上,少不得要多饮几盏来消暑。想必他家茶叶很有限,被我吃了许多,这一月来便不愿相邀于我了。
今日的李府比以往清静些。李闲坐在案头前,手里握了一份卷宗正在细看。见我来了,随手往窗前一指,笑道:“正好八分烫。”
窗前桌上搁着一盏热气腾腾的茶水。
我挪过去坐了。端起茶盏往四周看了看,此处应当是李闲的书房。
我甚无语。李闲自识破我的身份,一直没拿出为人臣子的自觉。我虽不计较这个,但我好歹是个公主,几次三番来他府上,他却不肯将正厅腾出来为我接驾,委实小气了些。
茶水吃了一半,李闲这才放下卷宗,又添了句:“本想在上回的亭子招待你,奈何夏日酷热,倒不如书房温凉。”
我哈哈一笑,敷衍道:“没事,没事。”
转而又念及此行的目的,我将刘世涛昨日的话在心头过了一遭,满怀敬仰地说:“其实我今日造访,乃是听闻了李才子的事迹,慕名而来的。”
李闲抬了眉,“嗯?”了一声。
我道:“说是城西的状元府,刘才子原是置不起的,是李才子托了工部的熟人,将价钱压到了二百两。”说着,我又神秘比出一根手指,“那宅子原先的价钱,听说是这个数。”
李闲敛眉想了想:“嗯,是有这么回事。”又端起手边的茶盏,一笑:“倒不是因为在工部有熟人。”
我很惊讶:“那竟是怎么一回事?”
李闲笑道:“手里有些闲钱,搁着也是搁着,便帮刘兄垫付了。”
他这么轻描淡写地一提,我算是放下心来。一时想起土匪君孝敬我的八百两银票原是出自李闲的腰包,不由感叹世事太无常。
屋内有些安静。管事进来的时候,我正在瞧窗外一池芙蕖。余光瞄到那管事仿佛遇了什么困难,一脸无措地与李闲耳语几句。李闲微一思量,便把目光扫向我,唤了声:“小绿姑娘。”
我默了一默,回头警惕地将他望着。
他定定地看着我,忽而笑道:“你来之前,可曾用过午膳了?”
我摇了摇头,继续警惕地望着他。
他沉思了一下,说:“我也未曾。”
然后他将手里的书卷一合,起身笑道:“正好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有姑娘经常把于闲止叫做于闲之,把慕央叫做慕沉,嗯,你们果然很爱我~\(≧▽≦)/~
明天继续更=v=
第6章 长相望 05
李闲说:“近日有一个姑娘在我府上搭伙,听闻公主要来,便慕名想要见上一见。”
我听出他话里掖着话,了然道:“哦,这搭伙的姑娘,怕不是你惹得桃花吧?”
李闲斜斜扫我一眼,莫名笑道:“你倒希望她是。”
搭伙的姑娘是个美佳人。
她并着我和李才子在一张桌上用膳,先是苦巴巴地瞧着李闲,再是苦巴巴地瞧着我。
她这副样子,大约果然是李闲惹出的桃花。
如若换做从前的我,定会将这桃花的来由打听个清楚明白。可惜我在冷宫蹲了两年,早已洗心革面,做不出多么缺德的事。
是以我只好强忍着八卦之心,放下筷子,避嫌道:“你们慢些吃,我已吃撑了,要出去溜溜食。”
我前脚跨出门槛,佳人“腾”地一下站起身,尾随而至。
我茫然地看着她,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抱着我的膝弯痛哭起来。
我的二哥朱焕是个浪荡子,早年也曾惹出不少桃花债。每每遇到摆不平的局面,便会拽我出宫为他挡桃花。打发桃花的伎俩,无非那么几种,我历练得久了,倒也很资深。
见这状况,我只好略略拿捏了一把当年的力道,忧愁道:“看到你,本公主不禁回想起一桩十分悲惨的往事——”
佳人果然抬起头,抽抽嗒嗒地将我望着。
“往事的因果不提也罢,因果里头的女子叫小翠,嫁与一个富商做小妾。她受尽了屈辱,好不容易怀上富商的种,却不幸被打发出门,流落街头讨吃喝。”我长叹一声,又满是欣慰地告诉她,“李才子虽招惹了你,好歹他愿意收留你,管你的吃,管你的住。比起那个小翠,你算是有福了。”
佳人呆了一呆,自泪眼朦胧中茫然地松开了我的膝盖弯,又茫然地回头看了李闲一眼。
我拍了拍她的肩,挪到桌前想喝一口茶还没来得及,佳人忽然放声大哭起来。
我十分困惑。一个人,哪怕他有一万个不如意,只要告诉他有人比他凄惨十倍,他便能立刻如意起来。这是我用二十年岁月,总结出的人生信仰。何故我的信仰放在佳人身上就不管用了?
我微一思索,只想到一个可能性,忍不住跟她打听:“你这么样,该不是与那小翠一般,肚里怀了李才子的种吧?”
“嗬”一声,边儿上有人笑起来。李闲一双眼珠子乌溜溜地盯着我,里头全是叹服。
佳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喘了好一会儿,她终于憋出一句话:“回公主的话,奴家肚里这个,肚里这个,不是闲公子的……”
我一口茶水呛出来。
佳人的肚里的确有了种。不是李闲的,是老丞相的。
原来佳人就是老丞相的如夫人,前一阵儿刚被诊出有了身子的那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