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青灯(26)+番外
即使再说着“考不上就考不上”,后续考虑的事实则很多。首先,不上学,就必须回三里街那边去。呆在那两个大人的身边,做贫乏无味的事,他们已不是小孩,再没有小孩的特权,待那个地方只是虚度光阴、毫无意义。无论青灯,骆平,虽各自沉默不言,想的都是这些,有关未来有点可笑的不知。
稍微一会儿,“没考上高中,只能回去了。”青灯开的口,犹豫踌躇,看了骆平一眼。
“嗯。”
“果然是那样。”
虽用的平白叙述口吻,她实则企盼骆平那得到回复。回复是“嗯”的肯定,她收回了热烈的眼神,不无黯淡。
“我可能就直接开开货车了。帮俞孟龙做那种事。”
稍显冷硬的口吻,提起名字,他很厌恶地别过头。从这里稍能看出,他少年人锋利的棱角,有别于青灯柔软哀伤的弧角。
“嗯,”青灯应声,“我很大可能,跟你一样,在妈妈裁缝店里。”
“一想想就毛骨悚然。”
“对,其实是毫无退路的选择。”成绩稳定是一回事,难保之后不出意外。青灯顿了顿,用很慢的语调说:“但可能也不会。你知道我妈妈最近有新的男友了?”
骆平点头。俞孟龙近来情绪大躁,时常吵着“读什么书?那么多货要运,我一个人都忙不来。你赶紧的,也别读了,早点出来帮我忙。我的生意还要人继承。”继承微不足道的货运,原来那也叫财产。一面家中堆积的酒瓶变多,他很早前便是酒鬼,喝起酒来神智不清,做出自己也不可置信的举动。古怪情绪的转变,与重新酗酒,离不开娄惠肖新男友的出现。
“那好像是开瓷器店的老板?也曾是三里街人。后来发财致富到外面。打着造福老家的口号,要来这开分店。”青灯挠了挠脸皮,不无嘲讽,“一开始真搞不懂。那种有钱的东西开到这里来,大家都是穷人,除掉个别的,根本没人买得起。追求妈妈,只需要一只瓷瓶解决。我感觉奇怪,就去看那只花瓶。我对瓷器是不懂,但我也明白了,为什么专挑我们这里?人穷好骗。抓牢贪慕虚荣,哄几句身为有钱人,随随便便赝品换真品,别人都还当宝的要。”
三里街穷的还是穷,有钱的也不少,因靠近港湾,近来又因各种港口限制的撤销,好多人因此致富。那位瓷器店老板便是这么回事。
娄惠肖不知有多懊悔。当时限令一除,她叫俞孟龙去做,赶赶潮流也好。后者怎样都不肯,居安不思危,偏守一隅。现在再想做,都来不及了,那群发财走出去的人,都是吃了限令刚除、各种制度尚不完善的牟利。
“你没跟你妈妈说?”
“我有什么好说。她情愿被骗就骗着好了。我有什么义务说。我管自己都来不及,我不管她。”青灯洁白的牙齿露在嘴唇之间。
“噢。她反正喜欢。”因为知道三里街人是何种人,才做得出这种事。怪得了谁?清楚老乡人就是那种贪慕虚荣、炫耀阳威人,精明的商人就容易抓住这种心态,大赚一笔。没有人比一起相处那么多年的三里街人还了解三里街人。
骆平漠然地想。感觉脸有点麻,是被冷风吹的。他呼出一口很长的热气,听青灯说:“如果妈妈跟那个人走,她想把我也一起带走。”
他脸部肌肉抽搐了一下。准备暖脸的手也因此停下。
“如果没考上高中的话。”
他看向她。青灯别开着脸。白皙的脸被风吹得很红,腮骨咬得极紧。
“说什么高中没考上,会帮我买私立高中读。好搞笑。一个口头承诺。妈妈就那样相信了,像相信他带她离开这里,就一定会娶她一样。到头来只是一厢情愿。我不相信这些,我才不信那些别人的承诺。那种东西都只是白头空话。靠别人不如靠自己,”青灯也望向他,“但我不听他们的。我从很久之前的人生就歪掉了。我跟着他们走了,任凭他们摆布,才叫真的毁掉一生。我不那么做,我死也不做的。”
第28章 升学 3
***
不知不觉到那条熟悉的街。当然熟悉,他们从小长在这。全体经济增长,当年自行车齐聚的画面已不复,托整体经济上涨,各地经济因此增长迅速。近来各种新型电子机器的普及,三里街附近城镇焕然一新。
穷的地方仍然穷,富地愈来愈富。这么说三里街是很恰当的,所谓富人带,便是志淳家所在的那带。早前就有两地人互不看惯。随贫富差距更是如此。弱势一带势必被踩在脚下毋庸置疑。
越来越多的人搬离这里。只要有能力,就从这走出。
三里街因此荒芜了。
除了小时一直见面的,几乎见不到年轻人。留下更多的,是年迈的老人。有些是没能力,有些则是安居乐业。早习惯这种穷困生活的,年纪渐大,丧失对外的憧憬,只是安居一隅。
门口的老爷爷将废水倒进臭水沟。
其他几居户没有开门的。
“天气真冷。”树叶在风中摇晃。看见这情状,青灯不由喃喃一句。
“是啊。”骆平附和,除此外也不知说什么好,闭着嘴沉默。他们还没从刚才对话中抽出神。谁都没有。虽各自不说,心里却清楚至极。
一直在这里,就会像整条街,皮肤越来越枯,最终丧失生命的活力,随那条盛满垃圾的臭水沟终年不见天日,只散发腐朽死亡。
路过祠堂时,青灯停步了。
叉形的窗户缝隙爬满蜘蛛网。透过窗棂,仔细凝望,骆平知道她在想着什么,跟停在身后。
她大约在想他一样的事。记忆中很遥远的地方,顺灰尘尘埃,隐约窥见谁也不会说出的事实真相。祠堂本是神圣之地。再废弃,也不容人玷污。但自从他们随意从窗户爬进爬出,即使是小孩,也从那时开始就,将那些陈规旧条、以及社会秩序一并抛诸脑后了吧。
祠堂里摆着空的像位,晚上念经的人不知对着什么念。墙角也变了灰。前面有一片空旷的场地,在上面做什么都可以。陈旧的祠堂存在了许多年,见证古今不知多少丑陋,今后也将一直见证。
“我想进去。”
骆平望向青灯,马上明白了,点点头。
“我跟你一起。”
他们准备绕过这窗,从前大门进。与祠堂的廊呈直角的另一条石板路传来脚步。漂亮着装的中年女人出现了,看到青灯,劈头便说:
“你放学了?”
谁都没吭声。骆平嗅到了很香的香水味。当然是他那废柴老爸买不起的品种。但若娄惠肖执意要求,那男人也会倾尽全力去买的。本身娄惠肖便是吃姿色饭的女人。她再没钱,再势力,容貌还是没得说。青灯有些眉眼像她,又有些不像,这是对同样美丽的母女。
“正好,我有话说。你跟我来。”娄惠肖点点头,去抓青灯的手,被青灯甩开了,自己也很不可思议地,扭头瞪着她。“你要干嘛?造反啊。”她很不高兴,口气也臭。
“我祭奠爸爸。”
一听青灯这话,娄惠肖涂着廉洁眼影,却很勾人的眼睛睁更大了。
“你有病啊。爸爸,哪个爸爸?”
“我唯一的爸爸。”青灯赌气般地回。
“跟你说多少回。那只是你养父。养父的概念不懂?养父就不是你亲生的爸。死的时候医生不是说很清楚?他一个O型的,怎么生出你个AB型?”
娄惠肖声音很响。骆平余光里,有邻居贴在窗后悄悄看热闹。
“你也好意思说。拿爸爸当备胎,可怜爸爸到死都不知。但我姓于,这姓氏不会变。我现在是他的女儿,以后也是。”于青灯口气很冷地说,白皙美丽的脸孔扭曲了。
娄惠肖脸涨得通红。
为掩窘困,“好了,别闹了。我有正话跟你讲。关于你爸爸……那男人的话题,我们不是说好不在外面谈的?”她瞪着眼,压低声,“我们回家去说。别闹了,别闹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