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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青门(59)

作者: 翰林风流王 阅读记录

杨钦坐到我对面的扶手椅上,翘起二郎腿, 颇为恣意地望着我。他仍是老样子, 只是衣服的领子很高, 遮住了曾经被我扎过的地方, 看不出好坏来。鉴于他的脸色不错, 我便姑且认为他无甚大碍。

大约是我的目光在他脖子上停留得有些久,杨钦忽然用一根手指扒拉下他自己的衣领,笑道:“你想看就过来看仔细一点,我不介意的。”

我飞快转过脸去,冷笑:“大爷还嫌上次不够疼?还想再挨上几刀子?”

杨钦撇了撇嘴角, 作流氓相:“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表妹你要是愿意,我便死在你的石榴裙下又如何?”

彼时我并没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但我嫌恶他那轻佻无礼的语气, 当即便将手向剪子伸了过去, 横眉冷对着他。

杨钦的眼角抽搐了一下,摇头笑道:“怎么说呢, 表妹, 我可是低估了你啊。”他的身子微微向前倾了倾, 试图想要压迫我:“你是几时和石家的公子勾搭上的?”

石家?石屹么?

我冷笑:“请表哥嘴巴放干净一点,不然”说着,将剪刀越发握得紧了。

杨钦挥了挥手:“你别总握着那玩意跟我讲话。”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当着我的面展开读了起来:“尧委世兄台鉴,弟平原石氏六代孙屹顺祝兄安康。冒昧书信,不甚惭愧。因兄文赋颇有雅名,心之向往,难以言说,遂具书信告兄,敢问兄近日得便否?可相见面谈否?如可偿愿,当以美酒佳肴慰兄之劳。请悉告时日。弟公坚顿首再拜。另,闻世交崔氏长女于兄处住客居,有父母之言相告,愿有一见。”

他读到最后,那目光始终刮在我身上,几欲将我身上一层皮悉数刮下来一般,恶狠狠的。

他并不是我父亲兄长,我亦无所畏惧,当下便冷冷对着他,说道:“是有几面之缘,又当如何?”

杨钦死死盯着我,如毒蛇之于腹食。

半晌,他笑了起来:“你与谁交好,与我无甚相干,不过告诫表妹一句,诚如石家,非表妹之所能及。倒不如方便你我,再就两家之好。”

我亦笑了:“表哥果然大无畏,竟不怕枕边日日有人想要谋害你!”

“不然不然。”杨钦支起一只手抹他的嘴唇,两眼仍不肯从我身上挪开,“若是你嫁于我为妇,自然会顺顺服服地服侍我了,哪里还会想着谋害亲夫呢?”

我恼怒:“再胡言乱语一句,我现在就下毒害你!”

杨钦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拍了拍衣裳,笑道:“表妹好勇气,我权当你认真敢就是了。不过我这里有张名画,想请表妹一同观赏观赏。”

说着,便叫孟姨娘去取。

我侧目:“表哥还是自己欣赏罢,我可不懂。”说着,拔脚就往外走。

杨钦一个箭步蹿了过来,当即抓住了我的手臂拦住我。

我不及反应,已将手中的剪子举了起来,顺势就要往他脖子那里扎去。

杨钦自然不会糊里糊涂被我扎两次,松开我的手臂一把握住我的手腕。我冷笑,屈膝朝他要害处踢去。

就听一阵轻咳,随即孟姨娘的笑声自门口传来:“哟,大爷这是在和表姑娘做什么游戏呢?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是这般孩子心气?”

我与杨钦俱是一愣。

孟姨娘已经走了过来,拉开杨钦,又从我手中接过剪刀,笑道:“这玩意到底还是很尖锐的,万一伤着人就不好了。表姑娘若是喜欢,我送姑娘一把来裁剪就是了。”

我冷笑:“果然二位不亏是夫妇,连嘴脸形容都是一样的!”

说罢,掀起珍珠帷帘放声唤丫鬟:“容易,容易!死哪儿去了?叫你也听不见!还在这里死赖着做什么!等着人家拿砒霜给你吃么!”

容易顶着风刮了进来,看了看火冒三丈的我,又偷偷看了看杨钦,从衣架子上拿过披风向我走来。

孟姨娘一把拽住容易,笑道:“哎呦,是我们照顾不周,让表姑娘受委屈了!可是砒霜毒药的话又是从何谈起呢?真叫我们爷做哥哥的,心里不安稳了!”说着,推了一下杨钦,将一卷画放入他的手中,笑道:“必是爷话里话外得罪姑娘了,爷得好好地赔不是才是啊!”

杨钦脸面极厚,随即当着妾妇丫鬟的面耍起无赖来。

他向我作揖拜道:“是了,表妹,是我说话不经考虑,冒犯了。你看在我病中的份上,便饶了我这胡言乱语罢!”

我硬生生不挪半步,生受了他这一礼,冷笑道:“表哥给我作揖,可别心里不痛快,背地里给我刀子受啊!”

他大笑起来:“只要表妹不赏我几剪子,什么都好说,什么都好说啊!”

杨钦说完,侧头对孟姨娘说道:“法空方丈今日坐镇在外,你请他进来一下。”又对我笑道:“表妹,既然我们和好了,这画还是要看的,不枉你小嫂子拿来一趟辛苦才是。”

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寄居他舍,主客规矩倒还懂的,况且他现在人前放尊重了,我倒没法不给他脸了。

于是缓缓坐了回去,说道:“表哥严重了,我哪里敢呢?”

不一会儿,那方丈走了进来,先向杨钦问好,次看向我,跟着念了一声法号。

我忙站了起来,还他半礼。

杨钦笑道:“方丈今日为我辛苦了,这位是大太太的内侄女,崔家的九小姐。”

法空方丈打量我两眼,称了一声“善”,转身对杨钦说道:“老衲与寺中众徒享着杨家几代的香火了,这点事情乃是分内的,还请大爷不要如此客气。”

杨钦笑了笑,一叠声地叫人沏茶来与方丈吃。

我闹不准他到底卖的什么药,现在又更不好走了,只得耐性等着。

就在方丈吃茶的工夫,杨钦将画卷展了开来,对我笑道:“表妹,你来近前看看好不好。”

我在远处,只看得见五颜六色的似人非人的东西,便只好依言走上前去,却猛然将一幅十八层地狱的细绘尽收眼中,竟是一点的防备也没有。

那画工委实高明,画得各色地狱俱是逼真,令我乍一看,便逼下了豆大的汗来。

屋外是无休无止的佛场法事,屋内法空和尚吃完茶,开始敲起木鱼。混着这些无法忘却的声音,这些我从幼年便早晚悉听的诸像诸生,从拔舌地狱起,历经剪刀地狱c铁树地狱c孽镜地狱,一直到刀锯地狱止,都叫我惶然难禁起来。

我以为佛寺里枯井般寂寥的人生已经结束了,谁知那段日子竟深刻入骨,无论有意无意,让我骨子里敬畏起神灵菩萨,叫我难以挣脱。

如我无过,死后当往何处?如我有过,会下如何地狱,受如何磨砺?

要怪只能怪我那时候太小了,想起死亡与神佛地狱就会瑟然,从而根本无法分清现实与幻境。

“表妹,”杨钦恶毒如蛇蝎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如何啊?”

我猛然转身一把推开他,来不及啐他一口,拔脚就往外走,只是脚下虚浮,大约看着很像夺路而逃的架势。但也顾不得了。

容易匆匆追了上来,惊讶道:“姑娘怎么出了这么多汗?是哪里不舒服么?”

直出了大房,我才停下步子来,风一吹,这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竟连亵衣也湿了。

五日之后石屹便到了,据他跟我说信是他路中寄的,又兼他坐得顺风顺水的快船,所以到得快些。

不过我并不介意这些,能看到一个相熟的人实在是值得高兴的。那些日子我疲于应付杨钦与孟姨娘,思乡思家的心情更为急迫,所以就连石屹也变得可亲可爱起来。

石屹拜谒杨钦是按他们世族之间的惯例来的,自然杨钦便问他何处歇脚。石屹在余杭并无亲戚不好投宿,便说住在了驿站。杨钦便留他家里住,推脱一番,石屹便顺势住了下来。

于是他住下次日我便去寻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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