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花羊]千玑雪(7)
寒青云在说话声中醒来,听墨芝期和一名同门大夫交谈,越听越清醒,干脆睁眼撑坐起来,边呼着灼热的气,边看背对着自己的墨芝期焦躁地走来走去。
“那你告诉我,现在怎么办?再烧下去不是办法。”
“药物压了毒已经无碍,清创也做得不错,清热解毒、固本培元的药也有吃,的确没别的办法了。”医师如实说,边悉悉索索开始收拾药箱。
墨芝期立在那里,拢起袖子望天,接着狠狠叹了口气。
“不过……这位师兄,你要是有什么起死回生的仙丹灵药,来一丸或许有用。”大夫背好药箱,回头补了句。
“现在缺医少药,哪有那种东西?”墨芝期又叹了口气。
医师深深看了他一眼,这回没再说什么。
认识那么多年加起来,万花都没有今天叹的气多。寒青云这么想,望向他泼墨似的长发,发现他从前整洁的衣袍这几天疏于收拾,人站得笔直,下摆却皱着,可主人浑然不觉。
墨芝期立在原地,等同门走得看不见,这才悻悻地往回走,没挪两步,就与寒青云的眼眸对上。
“你怎么起来了?”他三两步过来,把落在铺上的薄毯盖到他的肩头,裹住他病得瘦了一大圈的身体,又往他背后的木板上垫了团软布。
伤□□动起来不算疼,若不是实实在在烧着,连日高热得浑身乏力,寒青云都不信自己这是性命垂危。
“我大概是第一个,在乱世被几朵花草害死的纯阳吧。”寒青云朝他努力笑了笑,说句话就觉得喉咙干烫得要烧起来。
“胡说八道什么?你现在病着,是因为受伤又太累。”墨芝期眉心一拧,佯装在他脑门上扣一记,手指擦到他滚烫的前额,又轻轻顺着他的发丝揉了揉,“再说,发个烧至于么?”
万花的手冰凉凉的很舒服,寒青云晕乎乎的,却有点安心:“你们说的我都听到了。”
“呸,那是庸医。”墨芝期不屑地轻啐了一声。
哪有这样编派同门的,寒青云笑得无力,望了眼四周搭起的一个个三角帐篷,想了想又道:“这里是大夫们的营地?”
“嗯,离壶口不远,也挨着城镇,容易治你的病。”墨芝期答。
“壶口呢?”
“没多少狼牙兵追到那里,你师兄他们可以解决,你别惦记了。”
寒青云听出他言语里的没好气,只能点头:“前几天,我似乎听见你们说,这里也要撤走?”
“大夫说你现在不能挪。”墨芝期飞速下了定论,从水桶里绞出一块冰冷的布,说着就往他额上贴。
“我是不能……”寒青云给冰凉的水激得一个哆嗦,当即又清醒不少,遂郑重地望着他道,“可是你能。”
他话音才落,两人间的气氛陡然凝结了。
墨芝期倏地双眼圆睁,脸色变得极为阴沉,就这么瞪了他一会儿,忽然直起身,恶狠狠凶他:“寒青云,你敢让我走?你信不信我气你气得要死,这辈子都不再见你?!”
“我……”寒青云难得见他凶神恶煞,被堵得说不出话,半晌才涩涩地轻道,“要过一百年……不是每个人,都能那么幸运的。”
墨芝期触到他眸底的灰暗,霎时软了心神,重在他身旁坐好,长叹:“……如果你不在,剩余这些‘幸运’年岁,又有什么意思?”
目光交错间,万花落寞的眼神灼得人心肺发疼,似乎比花香堵了还难受。寒青云按了按额头上的布巾,忽然就这么难过起来。
墨芝期不止一次说过人生无趣,他平日总兴高采烈,很难想象他会无聊。
可他真的会,只因他不在。
“寒青云。”墨芝期不放心地再次伸出手背,贴了贴他滚烫的面颊,不出意料失望地摇头,“你说我现在学离经,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寒青云喉头哽咽,翕动干裂的嘴唇,还是说了出来。
墨芝期眉眼耷拉下来,缩了袖子坐回去,笑得比哭还难看:“不为了和你打架,也来不及吗?”
“嗯。”
“那我……以后不捉弄你了,行吗?”
“行。”
“也不唬你了。”
“……嗯。”
“你好起来以后,可以修仙,也可以娶别的姑娘。”
“……”寒青云烧得有点发昏,听他这么说不禁强撑开眼眸,在他喋喋不休里又坐起来一些。
“我再也不要你和我成亲了,好不好?”
“……不好。”
墨芝期的絮絮叨叨戛然而止,他怔了怔,迷茫地抬脸看他:“你说什么?”
“不好。”寒青云吞咽一声,努力说地清楚些,“我现在答应你,还来得及吗?”
墨芝期彻底愣住,呆呆地盯着他本就因高热而烧红的面庞不敢眨眼,生怕下一刻他就会反悔。
寒青云也目不转睛看着他,堵着的情绪随出口的话烟消云散,现在说不出的坦然。
半晌,墨芝期终于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苦笑着摇头:“来不及了。”接着倾身,撑在他肩头的木板上算作拥抱,“除非你好起来。”
他撤下他额上温热的手巾,抵住他的额头,艳丽的眼尾近得占满视线。寒青云呼出一口热气,拨开他垂落的长发,轻轻颔首。
墨芝期这才满意,弯着嘴角在他额头落了个轻吻。
冰凉的唇瓣点在额间,寒青云在浓烈药香里双目微阖,恍惚间觉得烧退了许多。裹着自己的薄毯暖烘烘的,一如携手踏过的烈焰。
☆、第 8 章
往后的两日大夫没再来,营地时不时有人来去,哭的笑的、埋怨的、道谢的,一声声像棉花里滤过那般,听进寒青云耳朵里都是糊的。
墨芝期按方煎药叮嘱他喝,其余大部分时间都坐在他身旁看他睡觉,尽管忧心难安却仍调皮放肆,灰白着一张脸,笑着同醒来的他说些有的没的,有个风吹草动就气势汹汹去找同门问理。
其实药多少有效,喝了总能舒服一些。唐军返京后,医者的营地供给也够得上,再不济清汤面饼总能分到足够。寒青云算有底子,反复了两日终于好转,一天的大半时候都能退了烧安心睡着。
墨芝期暂时落了心里的大石,终于有时间把自己拾掇干净。趁他睡了兴冲冲跑出去,不知从哪个同门那里拗来一碗甜汤,撒了几粒芝麻、拌了点蜜,用个干净的瓷碗盛了端到他面前。
寒青云才醒,热度退了的面颊没什么血色,虽带病容却擦洗得干净,瞧一眼单衣的万花,披着薄毯坐起来,道:“才开春你就这样出去,都病了可怎么办?”
“离经是裹得严实,我们修花间的不讲究这个。”墨芝期将怕冷抛在脑后,心情好就嘴欠,吹了吹羹汤,冲他眨眼,“打赢的才能先拿碗。”
“你和同门打架?”寒青云又有些无语。
“岂敢,我趁他们划拳,自己先盛了。”墨芝期吹凉了送到他嘴边,“就是他们小气,罐子里的蜜只放了一个底。”
甜汤很稀,喝起来温温的,根本不甜,倒是几粒芝麻香气扑鼻,足以勾起人的食欲。
“好喝吗?”墨芝期随口问。
“好喝。”寒青云认真地点头。
万花心知肚明地抱歉一笑,收了空碗道:“可惜喝了不能白日飞升,不然我再去弄几碗。”说着又探了他的额间温度,片刻后满意地自顾自点头。
“我好多了,指不定再过两日就能使剑。”寒青云说着,在他防备的眼神里保证,“真的。”
“使什么剑?嫌那些臭气熏天的肥狼不够打?待着等仗打完,再好好休养一年,功勋总要让让你师兄。”墨芝期轻描淡写压下他的话题,挪过去和他坐到一块儿,“你那时空了,要带我去华山看看雪团子。”
“你还念着这个?”寒青云知道他怕冷怕累多半不会去,想了想忽然有了主意,“要不去杭州罢?我见过西湖下雪,漂亮又不会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