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镜(40)+番外
江一棠一直闭着眼睛,直到有人告诉她:“姑娘,好了。”她才把眼睛睁开,瞧着镜子里自己模糊的影子,轻轻笑了笑。
“你笑起来很好看的。”有人告诉她。
“谢谢。”她说着,向那人又扬起一个笑。
卢嬷嬷在门口招待那些客人,她今天穿了更加艳丽的衣服,头上满当当的金银首饰,她用厚厚的脂粉遮住皱纹,但过度的笑容仍然把那些纹路挤了出来。
她喝了不少酒,因此脸上带着红晕。
“芝君姑娘儿,您这风采可不减当年呐。”有人调笑着,伸手去摸她的脸。
她把那手躲开,绽出更加热烈的笑,“哪能哪能,快休再提,好汉不提当年勇,我虽不是好汉,也知道我到这年纪,已经是人老珠黄喽,你们呀,还是多瞧瞧我们楼里的姑娘,那才真真儿绝色的人儿。”
我穿过那一片吵闹的大厅,推开江一棠屋子的门,瞧见她还坐在床边看书,盖头还没盖。
我走到她跟前,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头看书。
又过了一会儿,我才听见她说:“浮生,我听说痴心的女人若死了,会在黄泉化作彼岸花,等待她爱的人,这是真的么?”
我低头答道:“可能是吧。”
她安静了一会儿,把那书放到一边,看向我,又问:“浮生,你说我死后会化作那种花么?”
我抬头瞧了她一眼,又低下头,慢慢答道:“也许会吧。”
她忽然笑了。
“浮生,你先出去吧。”她吩咐道。
我便开门出去,关上门。喇叭声远远传过来,鼓动起那些红色的帷幔,客人的声音嘈杂起来,嬉笑声充斥着红烟楼。
“哎哟哟,新郎官来咯,快去请新娘子。”卢嬷嬷尖细的声音突破了那些嘈杂,那声音带着笑意,扎进人的耳朵里,丫头们忙忙拿了东西去请江一棠,当第一个丫头提着红盖头推开房门时,一声尖叫把人们所有的喧闹嘈杂压了下去。
那丫头哭叫着匆匆跑出房门,我从门里进去,看见了江一棠。
她穿着那身大红的嫁衣,整整齐齐地平躺在床上,衣服上的每一丝褶皱都被捋平顺,长发安静顺从地散在枕上,她的双手交叠放在腹部,很安静很端庄地躺着,只一件东西把这场景变得略显凌乱,那条红色的盖头,皱巴巴地被搁在床边的地上。
江一棠的脸上擦着胭脂,使得这一张脸红润有生气,她的唇边有一抹比唇红更加鲜艳的红色,这是独属于她的妆容。
“你可听过催断肠?”江一棠对我说,“催人断肠的□□,然而最催人肠断的从不是毒,对不对?”
她轻轻笑着:“我听说,雀儿被关在笼子里,就会死掉,”她对雀儿说,“你是雀儿,所以我放你走,好不好?”
一片静寂后,喧嚣重新席卷而来,而后又是一片奇异的宁静,一直一直,好像很久很长的宁静。
秦存从门外走了进来,他穿着大红的喜服,衣冠不曾乱半分,脸上忽红忽白,他稳稳地踏进屋子,身后有许多人,用不同的眼神看着他,踟躇着。
秦存顺手把门关上,我站在墙边,看着他走到床边,在床边坐下,一只手扶起江一棠的上半身,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用另一边的衣袖把她唇边的血迹擦净,红色的衣袍沾了红色的血,那颜色混在一起,看不出痕迹。他轻轻仔细抚摸着她的脸,一点点描画这她的轮廓,轻轻叹了口气。
秦存把江一棠拥进怀里,轻柔地,极轻柔地,在她眉心轻吻一下,低身把自己的头埋在她的肩窝处,又长长叹了口气。
“阿棠……”他轻轻唤。
“你忘记我了。”
他用力抱紧她,那两件大红的衣服混在一起。
秦存将江一棠打横抱起来,让她的头靠在自己怀里,走出房门的时候,人们都吃了一吓。秦存抱紧江一棠,他有些气力不支,甚至微微有些喘息,幸而喜轿就停在不远处,他能及时把江一棠放进喜轿里,把她的身子摆正了,才退出来,把轿帘放下,遮住她的身子。
他转身道:“起轿吧。”
那八个汉子傻愣着,一动不动。
秦存爬上马去,把身子坐直,又道:“起轿。”
一众人仿如初醒,汉子们把那轿子抬起来,秦存再示意,站在周围的乐手才又敲打起来,那吵闹的声音跟着轿子,一路消失在街道尽头。
半月后,江一棠下葬。
秦存把江一棠迎进家门,将她安置在主卧内,宴席不再摆,他安静处理了半个月公事,每至夜里,便到主卧里去,屏退下人待上一整夜。有胆大的仆人从窗缝里偷看,看见昏暗的屋子里,江一棠躺在床上,身上盖了一床之前分明没有的棉被,秦存则躺在地上,盖着被子,胸膛起起伏伏地睡着,他常常翻身,大约并不安稳,却也从没有因为仆人偷窥而被惊醒。
已经是夏初,再不下葬,尸体恐怕发臭,秦存这会儿才想起来似的,命人备了棺木,要把江一棠葬了。下人们都松了口气。
有人问是否给江一棠换上寿衣,秦存瞧着穿着喜服的江一棠,看了好一会儿,拒绝了,他命人将她这样安置进棺木里,又看了一会儿,才让人盖棺。
人们说,秦大人有权有势,性情温润,又是个情痴,然而娶妻不过半月,那女人便暴死,当真可叹,可知那女人定不是享福的命。
于是当秦存扶棺出殡时,有许多双眼睛看过来,秦存面无表情,带着队伍向前走着,旁观者却有人莫名哭了出来。
江一棠被下葬,坟头立上一块碑,这块碑是三日内赶制,因此简单异常,只是一块石头方块,加上几个这样的字,“爱 江一棠之墓”第二个字空着,一角写着“秦存秦之怀立”。
秦存蹲在墓前烧纸钱,一片一片地扔进去,看那些纸被火舌卷成灰烬,只是大风一吹,那些纸币便飞舞飘散起来,有许多撒在坟包上,有一片贴在碑角,被风吹得翻飞,“忽忽”作响,却紧紧贴在碑上,秦存等了一会儿,才用手把那片纸币摘下来,一松手,便叫它随风去了。
秦存站起来,盯着那墓碑好一会儿,忽地慢慢露出一个笑,瞧见的仆人惊恐地看他,听他吩咐道:“再叫人打块碑来,写上‘爱妻秦沈氏’‘夫秦存秦之怀立’,用最好的料子,过几日把碑换掉。”
下人答应,不敢再抬头看。
秦存迎着风在坟前站了一会,他抬头向远处看了一眼,领着下人离开。
一个丫头从坟后的丛木里走出来,她远远瞧着秦存离开的队伍,等着瞧不见那个影子了,才走到坟前,轻声哭起来,那呜咽从她的喉咙里挤出来,被嘴紧紧捏住,她低头在坟前挖了个坑,将什么东西放进去,又将土填上,抽噎着站起身,眼泪又滚滚地从眼角流下来,把泥土也润湿一些,她擦擦眼泪,匆匆低身离开。
秦存走出不远,便折返回来,他盯着坟前土壤的新迹,命人把那片土挖开,从里面掏出来两块玉佩。
秦存把那两块玉佩捏在手上,细细端详着,这两块玉,一块青玉,上面雕着荷叶莲台,中间有一个端正的“棠”字,另一块则是白玉,只有边角有些许云纹,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像是块半成品。
秦存摆手叫上仆从,道:“那块碑……”
仆从等着。
“没什么。”停了一会儿,他又说。
“我的爱,只在梦里。”江一棠说。
于是这梦便片片破碎了。
第28章 冤孽
我回到了这里,彼岸花海,黄泉路上。
傀骨站在我面前,仍然那样微笑,难明意味地,那微笑隔着重重迷雾一层层传过来,我看到她缓缓松开手掌,那些顿滞因此流动起来,褶皱被迅速抚平,仿佛挣脱的欣喜,鱼儿一样飞速游走,越来越快。
一个女孩站在我身边,她穿着蓝白色的襦裙,长发温顺地披在肩背上,一枚额坠被绳拉着,坠在她额前,取代了那一粒乌黑的痣,只剩下一曾薄薄的雾气缭绕在坠子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