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他从雪中来(49)

作者: 过期白开水 阅读记录

那小和尚摇了摇头,“沈姑娘还是好生休息罢,住持如今应当在禅房弈棋,不便前去打扰。”

沈羡抬头瞧了一眼不远处的山头,长长的石阶一路铺满了前路,她向着那小和尚点了点头,说道,“小师父不便,沈羡可自行前往。”

说罢也不待人反应过来,已然踏出厢房的廊道,一路匆匆向着石阶而去,她原本就削瘦了许多,如今身影落在昏黄天幕之下,漫天石阶之前,愈发显出单薄与影淡感。

那守门的小和尚也不便过多阻挡她的脚步,跟在后头未及走上几步,便被廊道边伸过来的手拉扯住,见是抱着剑的晏十一守在此处,小和尚恭敬低头称了一声师叔。

“宣王殿下吩咐,不许阻拦沈姑娘。”

那小和尚怔了怔,手中还提着那个未曾送出去的食盒,低声应了声是。

遮天的古木阻挡住了余下的夕阳暮色,一点星子自天幕之中显出光亮来,沈羡袄裙浅淡,重瓣的莲花纹样却如同自幽暗中破出,生长出许多的执着与坚定。

她还未出承明殿的时候,曾经察觉到一些端倪,重芳宮既然命了阮红灵动手,又收到了赵绪身死的消息,赵绎的战报中为何只字未提,这其中,分明是有异。

那个时候她也不知道为何,摸索到了袖中的双生花令牌,模糊间便想到了初七所在的寒云寺,那时她只是隐隐有些预感,如今她却感觉到,一些真相,已然近在咫尺。

她缓缓踏在生长了一些青苔的石阶之上,如同忽然降临在夜色之中的逆旅人,目光却落在不远处禅房中突然亮起的灯火之上。

玄深思索着落下一道黑子的时候,赵绪起身点亮了案前的一盏油灯。

他似乎是觉得不够亮,又将几盏诵经时用的莲灯一道点了,瞧着逐渐明亮的灯火缓缓自禅房内向外头透出了许多,方才重新回到案前,淡淡笑了笑,落下最后一道白子。

玄深抬头瞧了一眼外头的天色,笑问道,“宣王何故点灯?”

赵绪面容平淡,说道,“入夜了,路难行。”

玄深面目慈悲,“心灯不灭,何惧黑夜。”

赵绪瞧了棋局片刻,笑了笑,“大师既非赵绪,又如何知道,赵绪方才点的,不是心灯呢。”

玄深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说道,“先帝从前曾说过,宣王心中,有大光明。”

赵绪神色未有波澜,他抬起头瞧着玄深的面庞,唇角泛起一些渐深的笑意,淡淡道,“大师输了。”

玄深闻言低头打量过棋局,方才也未曾察觉,落下了最后这一子,才发觉,败局已定,其中搏杀变幻竟这样隐晦又沉稳。

他长声叹一口气,面目中流露出一些惋惜之色,“又破了老衲的一局残棋。”

心底正想到,此后余生竟又要少一副乐趣。

禅房之外忽然响起了零星的叩门之声,温和的声音带着些微的平静感,

“玄深大师安好,沈羡求见。”

面目慈和的和尚转头瞧了一眼同样笑意平静的赵绪一眼,视线自那副棋局上打量过,方才缓缓开口道,“施主进来罢。”

沈羡立在禅房门口,被其中透出的光线一照,眉眼中生出许多的滟滟莲华之色,她推开门,一路行到了案前,身穿袈裟的老和尚坐在蒲团之上,身前摆着一副已成定局的棋盘。

两三盏莲灯与案上的油灯一道照出亮光,自房里头一直投射到外头渐渐静谧的夜色之中。

原来她方才在石阶上瞧见的亮光,来自这里。

“大师。”沈羡双手合十,垂眼一拜,“可是扰了大师的棋局。”

玄深打量过沈羡的模样,见她坚定又从容,在心底笑了笑,想到这样的姑娘,与赵绪一样,也是心中有大光明者。

“施主自来处来,恰解了这去处棋,是最得宜。”

玄深笑眼慈祥,将盘上的棋子缓缓捡回了棋盒之中,抬手请道,“施主坐罢,夜色才堪至,不如陪老衲下一局棋罢。”

“是。”

沈羡应承了,伸手要去捡棋盘上的黑子。

却听得玄深笑道,“老衲年岁大了,施主不如让老衲执黑。”

沈羡温和笑了笑,转而自一旁的白子棋盒中取过了一子,应道,“大师请。”

玄深将黑子落在棋盘上,开口道,“施主过来,可是有所求?”

“正是。”她将白子按在一旁,瞧着玄深的眼睛说道,“沈羡想要求一求宣王赵绪的消息。”

玄深紧接着又落下一子,平和道,“听闻灵川战报已至帝京,宣王身死,遗骨将要进京,沈施主何出此问。”

沈羡抿了抿唇,神色冷静的厉害,也不强求,转而问道,“不知道寒云寺僧人众多,为何晏初七与晏十一先前却未曾落发。”

“自然是因为三千未断。”玄深年岁已老了,垂着眼睛的时候,显得格外的慈祥和沧桑,“尘缘未了,宿命未完,又如何能皈依。”

沈羡手中的棋停住,她抬起头,以一种令人无法回避的姿态问道,“那大师的尘缘与宿命,又可曾了结?”

明明生得是温柔模样,目光中却透出了这样敏锐的澄明与洞悉之色,玄深如今才有些明白到,赵绪的不动摇,约莫是来自于沈羡的不退惧。

玄深将握在手中的棋子重新收了回去,面目间的沧桑之色似乎是忽然深重了一些,连须发都愈发显出霜雪颜色。

倒也未曾回答什么,只是平静地笑了笑。

很久没有人问过他这样的问题了。

然而沈羡却依然将目光落在他的面庞,她瞧着玄深已经生出许多沟壑的面目,几乎要觉得这样的老僧面目是与生俱来,以至于难以想象出,他从前年少时候的模样。

她喉间动了动,似乎是觉得不够恭敬,便站起了身,端正了脊梁,俯身作长揖,敬道,“卫先生。”

原来是卫家人。

玄深将手中握着的黑子松开,缓缓放回了棋盒之中,叹息着想到,她方才叫他卫先生。

他似乎将这个称呼置于沉吟间许久,眼底有许多难得的动容之感,“是沈姑娘客气了。”

沈羡直起身,低声说道,“元帝时,卫公有双生二子,长子卫无戎,十岁可力拔千钧,承袭了骁骑营统领一职,也就是后来先帝时的老卫统领。”

“听闻卫公次子年幼便有智名,五岁可诵,六岁能成诗,名曰无垢,史记有载,卫无垢七岁而夭,自此后卫氏子息单薄,到了第三代,仅存卫衡一子。”

玄深面目仍然和善,他瞧了瞧沈羡,终于笑了笑,“沈羡姑娘,心底不仅有大光明,还有大智慧。”

沈羡抿了抿唇,问道,“是什么,让卫氏不惜送出一子。”

“沈姑娘觉得呢?”

“忠君。”

玄深缓缓拨动过手中的念珠,跳动的烛光模糊了他眼底的神情,便听得沈羡垂着眼睛低声说道,“前朝哀帝无道,卫氏跟随元帝起而伐之,乃建立大盛朝。听闻卫氏原本也是北方的世家,族中子弟皆从军,仅仅卫氏,已经自成一军。”

“而元帝登位后,卫公坚辞异姓王之分封,三代退守骁骑营,从前跟着卫公与元帝一道讨伐哀帝的那些卫氏族人,又去了何处?”

玄深手中的念珠停住,他将念珠扣在掌中,双手合十,向着帝陵的方向缓缓一拜,称道大盛永昌。

寒云寺始于大盛朝早年,建成时,僧人之数便有百千,卫氏却骤然从一个庞然的大族,变成了门庭冷落的小户。

玄深开口说道,“我卫氏的族人,代代忠君。”

沈羡打量过禅房庄严却冷清的模样,心头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神色敬重地应了一声是。

崇文馆有载,卫公识于元帝微时,惊于其《治世策》中才华胸怀,馈赠千金而聘马骨,以壮大元帝招贤讨伐之声势,元帝善谋,卫公善战,所到处,一呼百应,势如破竹。后,二人兵至帝京脚下,元帝将随身多年的宝剑双手捧予卫公,指天誓道,愿与卫公分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