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蝉]非天(60)
“地府尚有高人。”她身形不动，一反手，掌风与之相迎正对，轰然一声，掀起满地沙尘，转瞬之后，又是尘埃落定。
“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她别过身，见一虬髯大汉肃然而立，心中已有几分明白。
“在下钟馗！”大汉抱拳道，“方才献丑了。不过，你也未尽全力。”
“我若尽全力，管你鬼王冥王，统统归西。”
那汉子却不怒反笑：“哈哈，杨家三女风骨果然如传闻所言。”
“我来此不是为了开个玩笑，”杨蝉道，“天下死者尽归冥属，我二哥若已过了桥，烦请鬼王将他送回于我。”
钟馗闻之，面有难色：“不是我不肯，而是你二哥他……的确未曾来过。”
“未曾来过？！”
她细细端详那汉子的神色，不像有假。听说此人为人爽朗，也不是扯谎之辈。
钟馗叹息道：“天下死者确尽归冥属，但那是凡人……而你二哥，曾受天庭册封，承天之命，便归天属，又怎可能会下这幽泉地府呢？”
“既承天命，便是天意属之人……”杨蝉不觉抚于心口，“如今天命归我，可有令他还阳之法？”
“你才说你信事在人为，却又信起天命来了？”钟馗道，“我可听说，前任承受龙火者不久前才被你二哥击得魂飞魄散，天命……什么是天命啊，不过是莽莽三界加诸于你身的一枚枷锁，那枷锁填不了宿主的私欲，又怎会助你心想事成呢？”
“那……我要到何处寻他？”
“恐怕你是寻不得……其实，早在他被封神之前，地府便已没有你杨家之人的名姓。或许当年为了医治你，他花了些许手段，而那手段，正是等他身死之时，便会魂魄散尽……”
“啊……”她轻呼一声，忽然想起那段记忆：二哥所说的代价，原来竟是在这里……
钟馗感慨道：“其实我与你二哥杨戬，曾有一番交往。大家互为酒友，时有一聚。但是我发现，他常有心事，而这个心事他埋了很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从不向他询问，他也从不说，直到一天……”
他翻了翻衣袖，从中掏出一个信封来。
“……一天，他交我这信封，说迟早有一日，他三妹会前来地府，到时，劳我将之转交于你。”
信封递上前，杨蝉却退了一步。
“信里……写了什么？”她问。
钟馗蹙眉道：“好友托我转交之物，我怎可能私阅呢？来，接着。”
那信封，又递上了。
她忽然，觉得四肢犹如千钧重负，那个信封，她不敢接，不想接，可又不得不接。
终于，她还是迟疑着将那信封接了过去。
信上六个大字：吾妹杨蝉亲启。
确是杨戬的笔迹。
这信封沉甸甸，里面装的，不像是一封信。她将之拆开，轻轻地从中倒出一物，落于她的掌心里。
……
“二哥……阿蝉知错了……阿蝉知错了……”
……
一声声道歉，忽然之间，又闪过耳畔，与之同时而起的是万里浮漂，两岸生者啼哭，不绝于耳……
上好的白玉料子，系着红绳……落在她掌中的，正是那枚从小佩戴，却又遗落西海的白玉蝉。
第五十二章 错过
玉鼎真人在山中等了七日。七日内偶有人来询问杨蝉去向，他皆称不知，若被逼得急了，他便道一声：“你大可自己去寻，但敢与她相见么？”
当然，谁也不敢与杨蝉相见。一夕间，杨蝉从一个阶下囚，变成了横亘于三界的一名大魔头。
七日后，这个大魔头终于回来了。她本就着素装，回来时更披麻戴孝。
玉鼎真人便知，她失败了。
“七日已过……”她道，“他……还是入土为安吧。”
于是灌江口的杨府后，便又多了一个墓碑。墓碑前跪着一人，卧着一犬。
杨蝉在那墓碑前跪了三天，三日间，梅山兄弟来过，率领杨戬旧部，在那坟前齐刷刷单膝跪地。
所谓忠义，尽在于此，也止在于此。那躺在土下的人，从头便排布妥当。
这在场每一个人，都曾当着杨戬的面发下重誓：华山一开，众兄弟皆自当退隐，从此再不过问世间事。
所以他们祭拜后，也不会有一人留下。只得道一声：“三姑娘珍重。”
“告诉我，前因后果。”
三天之后，玉鼎真人前来看顾她，听到的第一句便是这。
“你……不都知道了么……”他拆去即将燃尽的蜡烛，换上新的，再点三根清香，竖在坟前。
“我想听你说，”她说，“从头说起。”
“从头？那该怎么说……”玉鼎真人叹道，“你想听哪段，我就说哪段吧。”
杨蝉低头，沉默片刻：“他不该救我。”
“你这又得出了什么道理？”
“若当时，我就那么死了，或许二哥他就不会……”
“怎有可能，”玉鼎真人将她打断道，“你是他心头一根刺，也是他心头一滴血。谁人会舍心头血，谁人会……”
他渐渐说不下去了，擦了擦眼角，才继续道：“本来，当时救不活你，我打算放弃。可或许是因为回光返照，你竟突然醒来，和戬儿说了一句话……”
“……”
“你说：‘二哥，阿蝉不想死。’”
杨蝉眼神一黯：“我不记得这句话了。”
“是，你后来，视生死为无物，那是因为你的心养于地脉深处，你死不了了，自然也就不惧死了，”玉鼎真人道，“可却因这一句，你二哥，为你牵绊一生，他所筹谋一切，都是为了你！那弥天大阵，你以为是好布的？他是有一身本事，可……也会有力所不逮的那一刻……我当时问他，能不能换个方法，至少能把他自己保全了……他说他找了很久，找不到……”
“……”
“谁人愿死，他一边布阵，一边另寻他法……可是他法未寻得，阵却渐渐布好了。有的事情，一旦做了就不能回头，他做的正是这种事。他并不后悔所做的一切，因为他最后将所有的希望都交给了你……”
正说话前，玉鼎真人摸出怀中一个卷轴，展开是一副狂草。
击云汉兮辟山河，壮志去兮待归歌……
而如今，长歌待归之人遂了大愿，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火点燃，这幅字便消弭于火中。
“这是他当年周武王平定天下后一时所感……”玉鼎真人道，“本来，他是不想参与凡间战乱的，可是自那一次后，他整个人变了很多。他有时会问我，三界与你，他该怎么选……或许一场战事，他看到了黎民之苦，突然间，他就对三界芸芸众生有了感慨。但最后，天秤的一头，还是偏向了你……”
杨蝉突然发话：“玉鼎，我害死你唯一的徒儿，你恨我吗？”
玉鼎真人一惊：“你……怎突然这么问……”
“我知道，你与你同门当年本应归隐九霄之上，那是你修行之本，所谓大道功成……却在最后一刻，被放弃了。”
“……”
“你是故意迟到的，因为放心不下我二哥，是不是？”
“我……”
杨蝉抬起头，看向他：“你是二哥的师傅，二哥对我倾囊相授，对我来说他不仅是我的兄长，也是我的师傅。常理而言，我应叫你一声师爷爷，可从来对你直呼其名，你知道为什么吗？”
玉鼎避开她的视线。
“因为你……太没用了！”她恨恨道，“你既了解二哥，知道他行踪，却半点不阻止他，任由他为了我……就为了一个我……”
“阻止他，有用吗？”玉鼎真人道，“你们兄妹二人一样倔！我问你，若你二人置换，当年是你二哥遭殃，你会怎么办，你能怎么办！你愿替他去死吗？！”
“我……”杨蝉一噎，接着长叹道，“若真能重来，我宁愿替他而死，谁也拦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