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晓】炭香(17)
“啧啧,那头还是老汉我在玩泥巴的时候去过的,如今也不知变成什么样了。不过小伢伢莫担心哈,变化再大,这石头泥巴造的山也就长在地上,跑不了的。”老头口里咂吧,摇头晃脑的仿佛在回忆些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薛洋捕捉到那皱纹里的神态,忍不住好奇道:“那里怎么了吗?”
“老汉也记不太得,只知原先长辈们常说去了山上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还说山上有什么食人妖魔,可怕得紧。不过近些年都听不到什么传言,也不知究竟怎么一回事。”
薛洋轻轻喘笑,直起身子。无非就是些山精鬼怪妖魔邪神的怪谈,这些年同着晓星尘见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既是到了这里,再光怪陆离的传闻也就只当故事听听罢了,更别说还是这般没头没尾、连鬼怪面目都描摹不清的传闻,让他憋笑憋得辛苦。
正欲告辞,老头抄起油锅旁竹编的漏勺,去铲锅里炸好了的油饼。油饼甫一出锅接触到低温的空气,便将浮在面上的热量珍宝似的收进了酥脆的外壳里,未沥干的油水凭借着最后一点温度在饼子上蹦跶着,发出滋滋脆响,点破饼面上和着的葱花儿,勾出带着油香面香辛香的气味,勾引着过客的舌胃。
薛洋走出去没几步,又顺原路倒着走回来,盯着金灿灿的油饼沉默半晌,终于用手指比出了个神经兮兮的“二”:
“来两个。”
老太太欢声应下,用油纸给薛洋包了三张热乎乎的油饼,又多给了他一张油纸叫他用来抓着吃,一边露出已经不全的两排牙齿,笑意慈祥:“不要小伢伢的钱,白送。”
薛洋准备像以往一样撒丫子赖个痛快账的脚步凝住了,他神色愕然,一时间浑身的痞劲儿坏劲儿竟无处施展,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为什么?”
“小伢伢看着面善,像我们家四伢子。”老婆婆面泛红光,俨然一副幸福的模样,又补充道,“笑起来好看。”
笑起来好看。
看着面善。
这是薛洋今日之内所听到的最好笑的话。
回程,薛洋一路没有笑容,心不在焉地啃掉了一张油饼,还在第二张上嗑了几个豁儿。接着又去了码头,找司泊要他的船——陆路曲折,骐骥亦有极限,水路虽短距离赛不了骑马,但一旦距离远了,况且水路走向与油饼摊的老头所指的路几乎一致,优势还是会比骑马更胜一筹。那司泊本就没把他的话当真,揩了把汗,说,你这小伢少年心性,说话不多想,一边引他去到港角,他与晓星尘乘过的船正被妥当安置在不宽不窄的一隅。
这座城太不一样:
烟火不呛鼻,垂髫戏水不让人心烦,叫卖声不聒噪,渔夫撑篙归家不让人疲惫,就连站在青楼门前的娼妇都没有那般让人反胃的妖冶。
指天飞檐下纸糊的灯笼里燃着橘黄烛火,夕阳缓缓西沉,流金似的余辉将一切都笼罩在朦胧的缱绻里,似乎连周身的秋风都是足以暖身的温热。
晓星尘就坐在原位,面前摆着一盅清茶,嘴角噙着久违的浅笑,正与店家和声交谈着些什么,看得薛洋瞳孔摇曳,虚幻恍惚——
素色的衣裳上罩着金红色的微光,给白得乏味的道袍平添了几分颜色,不像黑色那样霸道,而是柔和的,温暖的,又有些耀眼的颜色,晃得薛洋双眼泛酸,好像要流泪。
突然,薛洋头皮一炸,想起了什么,疾步上前,在店主的错愕和晓星尘笑容的骤然收起间将晓星尘带走了。
“你最好是没有向别人求助,晓星尘。”薛洋沉着脸,唇间是熟悉的诡谲阴笑,“不然,今日你所见过的、所没见过的,只要是在这座城里的人,一个都别想活。”
晓星尘步伐凌乱,面色惨白,脑子里方才店家笨拙地向自己请教烹茶技巧的憨厚乡音还未散去,他只好压低情绪,急急喘了口气,尽力稳住语调,惜字如金道:“并未。”
薛洋放缓了些脚步,拽着晓星尘的手也松弛了些,不再笑了。
那对黯淡在低覆羽睫下的瞳孔,不留情面地推拒着夕阳的垂怜,在这座充斥着煦热烟火的城中,格格不入。
第七章 其七
薛洋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如今这般模样的了。
断指那日的事,他分毫不漏地刻在脑子里:碎骨扎穿了他的皮肉,那时他的手上还未布满一层覆一层的剑茧,幼童娇嫩的皮肤被轻而易举地刺破,在车轴下变得跟被万人践踏过的烂泥不分彼此。
薛洋哭得撕心裂肺,泪水哭干了也干呕着、嚎叫着,仿佛要将自己被凌迟得体无完肤的善念一并呕出来。
那也是薛洋最后一次哭。
街头那条嫌贫爱富的野狗,薛洋从前都躲着走——若是被它挠了咬了,自己一穷二白的可没钱上医馆,但要薛洋真刀真枪地去收拾它,大家都是肉做的,薛洋又下不去手。可当这只赖皮畜牲再次无端冲着薛洋狂吠时,薛洋飞起一脚将他踹了个对折。
从前薛洋会为自己能通过自己的劳动赚来点心吃食而高兴。往后他却是将从前常慈安待过的那家酒肆一把火烧了都未曾眨一下眼睛、皱一下眉毛;只要是在这夔州的他想要东西,便是他薛洋腰间钱财万贯,他也绝不会掏一文出来,但这东西最后也必会到手。
自此,他的世界里只剩红与黑。
薛洋悠悠转醒过来,他一只手垫在晓星尘的脑袋下边,一只手横过晓星尘的身子撑着船篷,权当人肉枷锁。晓星尘则尽可能地将自己缩成小球,能少沾染上薛洋的气息就绝不会松弛半下,攥在胸前的双手已经因用力时间过长而扫去了所有的血色,背部紧紧贴着篷壁,始终与薛洋隔着段距离。
“睡着了吗?”薛洋道。
晓星尘听见本来平缓的呼吸声变成暗哑的低语,身子打了个抖,就不见有再多的动作了。
发问的那位得不来回答,也许久没再开口,撑在篷上的手指头微微蜷了蜷,眼中泛过一层水晕,之后突如其来的笑声都有些五味杂陈:“你现在不说话没关系,等我把你带去荒无人烟的地方,藏起来,任谁都找不到你,再没旁人同你讲话,届时我看你开不开口。”
晓星尘心中打鼓,他在睡梦中被薛洋扛着一路跋涉,东奔西跑,听小摊老板的口音,竟是已经到了巴陵。
晓星尘刚开始也尝试过拨动所有的脑神经去思索,却是如何也想不通薛洋为何会落足巴陵。那是个疯子,在看台上津津有味地观摩着牵丝戏偶滑稽的举手投足,开心或不开心了,便伸伸手去勾断某个戏偶身上缠绕的丝线——
咚咚咚……常家五十多只戏偶落了地。
咚咚咚……白雪观的戏偶也跌碎了头颅。
咚,宋岚也落了幕。
始作俑者笑得前仰后合,仿佛看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可是某天,这观众忽地来了兴致,给自己套上了件墨黑的戏服,踏足他睥睨许久的舞台,亲手挽起一段牵丝——丝线那头,连着周身白衣的晓星尘。
他的步伐的痕迹没有章法。
就像那本该短暂的一时兴起,一开演,却是演了三年。
——“他肯定是有目的的,而且多半这几年伪装成别人留在我身边就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
晓星尘想起自己对阿箐说过的话。
这个人想要做什么,他索求着什么?这是晓星尘基本上已经放弃思考的问题。
“你究竟要带我去哪里?”六根再如何清净的圣人,也总是会败给惧切交加的好奇心。
难得晓星尘主动启了尊齿,薛洋也同样难得地把要说的话在脑子里涮了一遍:
“找一处山好水好的世外桃源,锻一只金丝镶玉的雀笼,让你住进去,这辈子都逃不脱我的手心。”
混账话在薛洋的脑子里头洗洗涮涮,拎出来不过是变成了七八分熟的混账话,没法儿再好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