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薛晓】炭香(25)

作者: 米开朗基罗.疼 阅读记录

“阿箐!”瞎刨了一阵,道人出声呼唤,喊完他又意识到了些什么,立刻闭上了嘴,聚神倾听:若阿箐只是单纯地躲起来了,他这么一喊,阿箐一答,薛洋寻见小姑娘的踪迹那定是不会给她好果子吃的。所以阿箐迟迟不吭声,晓星尘反倒松了口气。

他强迫自己稳住心神,刚往前迈出一步,便撞着个人。

那人身子硬如精铁,牢立在原地岿然不动,被撞到了也没什么反应,如果不是他似乎有胳膊有腿还裹了层衣服,旁人估计真的会怀疑他是尊雕塑。

晓星尘试探着伸出手,摸到了一片濡湿的衣料,散发着河湖边常能嗅到的土味。

“是谁?”

他呼吸急促,因得不到答复而愈发焦躁,屡次触碰到那人的肢体让他的心逐渐被恐惧所包围——

太冷了、太硬了,根本就没有活人的样子。

这大抵不是欧阳家的修士,前后时间太短,尸体僵不到这种程度,就算是尸毒粉也不该这么快发作。晓星尘紧张地想。他的手慢慢地摸到了那人的胳膊。结实的臂膀笔直地向前抻着,好像在指什么。

终于,晓星尘颤颤巍巍地感受到了那人手里握着的东西:颇有份量的玉柄温润光滑,末端挂着一沿儿穗儿绳,也被水泡湿了,看形状该是剑穗。剑柄上刻着两个字。

道人冰凉的指尖开始急不可待地描摹起深刻下去的字槽,希望能寻到些蛛丝马迹。

拂……雪……

晓星尘听见了自己的理智碎裂的声音。

当他摸到冰凉剑刃上插着的尸体时,毫无悬念地,崩溃了。

拂雪银辉烁烁的剑刃上血水蜿蜒,剑尖刺透了阿玟的胸膛,鲜血仿佛泼墨山水般地在她胸前的衣面上绽开,将水蓝色的衣料泡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阿玟瞪着一对杏眼,手里还攥着自己断成两截的佩剑。这仙器品级不高,在拂雪灌注灵力的一击下毫无招架之力,而这第一剑都无法接下,再想在宋岚面前第二次举起武器,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晓星尘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磕得膝盖骨都要开裂,磕得魂都能被震碎。

他跌坐在尚且温热的血泊里,那里还有另一个人。他哆嗦着找到了一根有些粗糙的木头簪子,上边儿刻着狐狸尖尖的脸蛋,左耳部分有些碎了,已经叫血液糊得满满当当,纹路沟壑都被凝结的血块填上了。

小姑娘被破门而入的宋岚波及,胸腹被走尸不知轻重的拳脚击中,断了几根肋骨,疼得昏了过去,每呼吸一下都会发出痛苦的呻吟。

为什么?

晓星尘的腰缓缓弓了起来,十指用力抠进发丝中,扯痛了神经,挠乱了发髻。

他想大叫,将五脏六腑都震碎在这副肮脏可笑的皮囊里,揉烂心脏,不要让血液再在身体里循环。可声带胡乱地颤动着,摇散了每一个音节,到最后挤出唇舌的叫声沙哑难听,就像是要被刽子手徒手拧断脖颈的牲畜一样,气若游丝,悲戚哀哀。

——信送到了,说好要给我吃的点心呢?

晓星尘的脑海中浮现了薛洋故事里的那个孩子。

孩童原本模糊的五官有了轮廓,一寸一寸愈发清晰的,是晓星尘蓬头垢面的狼狈姿态。他周身染血,从头到脚寻不出一处整洁地方,发丝在泥血搓揉之中坨成了结,扫过被污秽蹭得灰黑的道袍,黏上了他苍白的皮肤。

那个晓星尘泪流满面。血泪挤出掩面的指缝,冲刷掉十指上沾染的尘土,变得混浊不堪。他伏在地上抽动着,抬不起头——就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无颜面对师长,无颜面对父母,无颜面对自己。

——我不跑了,我不反抗了,我都已经那么听话了!

——薛洋,你许诺给我的呢?

没有,没有!阿箐的安全,子琛的清誉,一样都没有……

奇怪的是,在这个最该诅咒薛洋万劫不复的时刻,他最想痛斥的竟是自己——是他不长记性,分明已经上过一次当!

道人的手指都要剜进头皮,内脏跟纠缠在了一起似的抽搐着。他哭得断断续续,一口气在肺中碰撞哽塞许久才能随着呜咽释放。他感觉自己的胸骨正被人一根根钳断,用一柄剑道插进他毫无抵抗之力的心脏里翻凿。

一朝一夕之间,他捧在心尖上的爱人、安稳的柴米油盐,都没了;

一吐一纳之间,他护全旁人的执念、所剩无几的尊严,也碎了。

“破!”

薛洋已是强弩之末,身中数剑,跟个筛子似的叫浑身的血液无底可兜,他一掌挥向那枚封魔符,让手心的血液浸透那片坐镇全局而又脆弱不堪的黄纸。

阵破了。

滔天的风雪撞开大门。

像是受了头狼嚎叫引领的狼群般,乒乒乓乓,欧阳宅所有的房门都被震得四下乱撞,门面狠狠敲打在门框上,混杂着许许(hǔ)风声,似有群蜂嗡舞,多听一秒都是对耳朵的折磨。

宋岚受薛洋召动,拔出阿玟体内的拂雪,将魂不守舍的晓星尘从地上捞起来粗鲁地甩上了肩头。晓星尘被走尸邦硬的躯体硌得骨头闷疼,头向下垂着,被宋岚沿途躲闪劈砍的动作甩得颅腔充血,恶心得胃里泛酸。

可他连哼都没有哼一声。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晓星尘能感受到从耳边呼啸而过的雪花和冰碴,能想象到外面的场景。他知道欧阳家的阵法保不住,巴陵便又会黑得暗无天日,冷得冰冻三尺。

卧龙旮再来为祸人间,巴陵的百姓会怎么样呢?

他护了谁?他护得了谁?

晓星尘从没想过自己会与自暴自弃这个词挂上钩,他的矜傲、善念、执着 ,从前他手执霜华时所引以为豪的一切都不允许他抛下任何一个人。

可他累了。

他想念师尊散发着青草香气的怀抱,想念那片曳曳竹影,想念那座他也不知道名字的仙山。兴许他自以为是的一腔赤诚就该埋葬在那安堵平平的净土下,这样他就不用遇上薛洋,不会对不起子琛,不会害那么多人。

“晓星尘!晓星尘!”

薛洋在叫他。这样铿锵急躁而没有礼数的呼唤,薛洋想把他从已经将他包得密不透风的绝望中叫醒吗?

“薛洋……”

晓星尘只觉身上仿佛有烈火在滚灼,很热,嘴很干。但事实上他的身子正在漫无天日的冽雪狂风中瑟瑟发抖,冻得跟扛着他的宋岚一般僵硬。

他彻底放跑了支撑身子的最后一丝气力,听着薛洋没有章法的呐喊,牵了起开裂的嘴角。看起来有些像在幸灾乐祸。

你看得见我,你在着急吗?

啊,幸亏我看不见。

“晓星尘?晓星尘!”

薛洋没头没脑地逮着个山洞就钻了进去,一脚踹开了手上没有轻重的宋岚,将道人所有的重量都拉到了自己身上。

晓星尘火热的皮肤刺激到了薛洋。他将降灾哐当扔下,颤颤巍巍地去摸道人的额头,对于他冷得快要发麻的手来说,晓星尘额头的温度烫得扎人。他的表情有些茫然,近乎手足无措地将晓星尘往自己的怀里揽,拉开衣襟,把人冰凉的手往自己尚存一丝温度的胸膛上贴。

从来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神态的他此刻觉得摆出什么表情都不对了。他该像一路走来时那样嘲笑晓星尘,笑他娇气,可怀里抱的这团火烧焦了他脑内所有的桥线,断掉了他思考的能力。他甚至想不起来可以设下禁制阻断洞外狂涌的山雪,而是麻木地背朝洞口搂着晓星尘,任冰霜从后脑一路凝结到脊背,将剑伤粗劣地以冰封错乱愈合。

他到底哪一步走错了?

前一秒他还能掌控全局,后一秒就被一枚误入局池的小石子搅荡起了不受指挥的波澜。

自从遇见晓星尘,薛洋几乎都要忘了事情跳脱出掌控是怎么样的滋味,一切都太过顺利,乃至他的气运彻底透支。

他不懂行医,也无法这大雪封山的卧龙旮上找到药材,即便是能,他也没有时间了。只有解开晓星尘灵力的封印,让金丹自己周转,调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