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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心劫(198)

作者: 徒往 阅读记录

有垂暮老人,由子女扶掖而行,亦有懵懂小童,跟着大人不明所以地磕头,磕完头看见展念立在一旁,发上、肩上、眼角眉梢俱是碎雪,不由几步跑来,在兜里翻了半晌,找出一个市井的泥人,“送给你。”

展念垂眸,捏的并不是人物或生肖,而是一枚小巧可爱的桃子。

……

“桃树尚有果实可证自身,而人之一生的果,又在何处得证?”

……

园有桃,其实之肴。

心之忧矣,我歌且谣。

展念睫毛微颤,碎雪便化在她的眼前,她抿唇伸手,小心将那枚桃子收下。

从前坐在角门的那个书生也来了,他将一本本簿册放在墓前,磕了一个头,肃容吟了两句佛偈。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怀玉楼的馨儿也来了,她嚅嗫半晌,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恭敬地磕头。

乌雅图也来了,“返京前,九王爷给了奴才一块西洋表,奴才可不懂这些,还是给九王爷带着吧。”

穆景远哭得很够呛,“景远想回西宁去……”

甚至连朱锦玉都来了,她转着手上的小鱼指环,有些不好意思,“九王爷别误会,我可不是你的妾室了,但,清婉应当是想送你的,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不过清婉这幅画,你肯定喜欢。”

画中是一方暖阁,蓝衣的姑娘,朝服的少年。姑娘正抬头,少年正低头,两相对望,目光比一生绵长。暖阁外,雪霁风停,红梅怒放。

展念等了许久,所有人终于依次告别,依次离开,胤禟的墓前,已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云敦掏出钱袋,想和脚夫结清银两,脚夫们摆摆手,洒脱地去了。

愿言晃了晃,终于昏倒在赵世扬的怀中。

“塞思黑第四女,伤心气绝,今日殁。”展念神色不变,“放进棺材里,南下姑苏。”

齐恒和白月一礼,“是。”

“也晴。”展念将玉哨递给她,“一道去,将此物交还,这是我的送客令。”

也晴没有抗命,但双眼已红,“是。”

展念闭眸,她忽然想起她的夫君,曾与她并立船尾,温柔亲吻女儿的额头,说:“阿玛此生,困于方寸,但望小女,天高海阔。”

云敦见只剩下自己,便已了然,“云敦此后,只知钟家,不知福晋。”

“去罢。”

云敦行了几步,回眸看时,风雪中的女子背脊挺直,凌霜而立,“福晋……不跪一跪九爷么?”

“不跪。”展念答得干脆利落,“他若见我跪他,可要生气的。”

云敦怆然,大步离去。

曾有一狂夫,披发渡河,其妻止之不及,狂夫渡河而死,其妻弹箜篌而歌曰: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湍急河水下,是一条既定的命途,一个必死的沉沦,可是她的夫君便是这样一个疯子,知其不可,偏要为之,蹈死不顾,欣然相赴。

“胤禟,我走了。”

展念转身,迎着茫茫白雪,踽踽独行。

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送君者皆自厓而反,君自此远矣。

往迹园中,知秋仍守着展念。

知秋眼见她一天天萎败地赴死,眼见她一天天顽强地求生,明明吃什么吐什么,然而一日三餐从不间断,明明已是走路都艰难,然而总要去到各处看一看。

二月里传来如云病逝的消息。

知秋暗叹,如英与如云,一刚一柔,想来家破人亡的打击太大,忧思郁结,终于没挺到下一个春天。

展念笑问:“我还活着,是不是挺奇怪的?”

知秋答:“明天是春分了,春分以后,日头会一天天长起来,姐姐能好受些。”

“唔,春分。”展念望了一眼檐下香巢,人去梁空,不见双燕,“快三月了,怪不得。”

当晚,云敦奉钟家之命,送来了姑苏的第一封信。

展念看完,释然一笑,“知秋,在园中生一堆火罢。”

“生火做什么?”

“该烧的烧,该埋的埋。免得以后查抄起来,被无端糟践了。”

知秋默然。

归来堂。

蝴蝶掩鬓并胤禟做给她的首饰若干,埋了。

莫寻写给她的绝笔,“遥贺新婚,百岁为欢”,烧了。

今日刚到的姑苏信件,烧了。

……

停云堂。

展念翻到一个藏得极深的木盒,心情大好地问:“不会翻出什么旧日小情人的脏物罢?”

打开,是一个摔碎的发簪,半敛不开的海棠,孱弱离枝的栖蝶。

知秋说:“这是姐姐离府时,当着九爷的面,摔碎的那个簪子。”

展念递给知秋,“埋了。”

又翻出一沓旧日的生宣,写着“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四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