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心劫(30)
因天气转寒,停云堂均以木红锦纹绒毯铺地,茶杯发出一声闷响。脚步便堪堪停在珠帘之外,却半晌不退,胤禟忍无可忍抬首,却见来者盈盈立在珠帘后,一室烛火欢欣跳跃地漫向珠帘,在她周身投下模糊温柔的光晕。展念端着青瓷茶杯细细端详,皎皎之色亦如瓷般婉约标致,蓦地,侧首一笑,眉眼弯弯如甜月,几分狡黠几分从容,说着与他两月前一字不差的话,“此乃世上最后烧制的龙泉青瓷,当心些。”
胤禟不由恍惚,当日她的回答亦一字不差地浮现。千万心绪难以出口,只生硬地问她:“你来做什么?”
展念微微垂了眸,“两个月前,我刚来此,人生地不熟,又什么都不会,只想着该怎么活下去,盘算着攀个高枝就算了吧,那时候的心态,确实是挺……不健康的。可是遇见你以后,”展念不自觉地理了理衣摆,“我才能重新这样自在地活着。我不用每天一睁眼就想今天要演什么戏,要怎样和各种各样的人周旋,要怎么按照别人的喜好包装我自己,不用琢磨说出口的每一句话,不用在意自己的举止是否大方得体,不怕有人偷看……”展念深吸口气,没头没脑这一通,胤禟定然没听明白,“我怕八爷看不上我,所以我要装得优雅不计较,要装得深情款款,我怕和知秋处不好关系,所以我和她认识的第一天就聊八卦套近乎,她教我什么就听什么,但又担心自己在她面前显得太过小气,让她看不上。”说着,缓缓对上胤禟的眸,“我不怕你,因为我不需要你看上我,也不需要和你处好关系,甚至想要疏远你,所以你承受了我很多的任性和脾气,但是你很宽容,所以我才渐渐看清我自己的面目。我说我要安稳,要锦衣玉食,可今天遇见八爷那两个妾的时候我明白了,我真正喜欢的就是现在,自由自在地活着就是幸福,这是你给我的。”
烛火浮动,胤禟只抿着唇,一言不发地看着展念,目光似一生绵长。眼前女子轻抬素手,珠帘便在她身后摇摇荡荡,像是泪光,碰撞出的却全是叹息和情愿,她将青瓷茶杯放回,轻声道:“你今天的话,说得很对。我知道你脾气别扭,为人骄傲,就算后悔,也梗着脖子不肯认的,所以我来跟你道歉,把你关在门外太不礼貌了,希望九皇子不要再生气了,好不好?”
“不是‘九皇子’。”
展念愣了一瞬,待看见胤禟眸中夺人的明亮色彩,不由一笑,“胤禟,我本就不讲规矩,你这样说,我更加要放肆了。”
烛光暖意融融地流转于眼前人面容,耀目中更添朦胧失真,胤禟不禁恍惚,眼前人笑靥如花,明眸无暇,聚天地灵气,掌万物悲欢,山水风月皆因她而有意。千百遍回过的名,早已捻熟于心的“展念”二字,此刻却醍醐灌顶,直入骨髓,展颜一笑,念念不忘,心间篆此一人,便已觉此生圆满。
胤禟笑容张扬,“求之不得。”将小瓷瓶递与展念,“还是听太医所言,正午再换药罢。”
展念接过小瓷瓶,“知秋竟然告诉你了?真不可靠。”
胤禟看着她,“我……”余光瞥见佟保行来,便住了口。
“主子,八爷来了。”
“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八爷说,是来找展姑娘的……”
胤禟看向展念,展念沉吟片刻,对佟保道:“让他进来吧。”
佟保不答。胤禟道:“将他带至往迹园,既不是见我,我便不迎了。”
佟保点头退下,引八爷入内。停云堂灯火俱熄,唯寝室幽灯一盏,胤祀见了也不恼,绕过堂屋,脚步便顿在往迹园入口。佟保审时度势,“奴才在堂外恭候。”说罢便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胤祀望着眼前提灯而立的女子,缓缓道:“你其实,早明白我是利用。”
展念笑,“八爷也早就明白奴婢的居心。”
“既是利用,如何利用又有何分别?”
“我不利用别人的真心,这就是你我的分别。”展念将灯笼放下,神情便隐没在夜色中,“你这样的人,根本不会对我动情,中秋之夜特来相陪,还许诺我入府,现在想来,只怕是说给九爷听的,你在激他。”
胤祀淡笑,“果然聪明。”
“可是既然这样,今天又为何演这么一出呢?阿武是你安排好的吧,那个本来守在书房门口的小厮,一见到阿武就把他带走,实际上是提醒你我在门外,你故意让我偷听你们谈话,你想把我推给九爷。”
“人生在世,所求不过‘情义’、‘功名’二者,九弟乃重情义轻功名之辈,倘若他心仪的女子为我所纳,他尚能不争,便不惧来日因功名而倒戈了。姑娘越觉我不堪,越觉九弟情深,日后若得相伴,便不枉我今日所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