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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龙(124)

“怎么会是可笑?”她告诉露生,“是他可鄙,怎么会是你可笑?”

露生的手指很凉,她的手掌却是柔软火热,“露生,那么他为什么现在又来找你?是他良心发现了,要向你道歉吗?”

这个问题让露生想冷笑,但是他强忍着不笑,“不是,是他发现自己再也找不到像我这样好的奴才了。”

然后紧紧握了握艾琳的手,他松开了她,“今天让你见笑了。你不要怕,我平时并不是爱打架的人。”

艾琳收回了手,目光钉在他的脸上,却是收不回来。露生的脸白里透青,是个气大发了的模样。忽然想起那年龙相在宴会上对他的当众一舔,她心里狠狠地难受了一下,想他一定是经历过了无数次忍无可忍,才会和那个姓龙的怪物翻脸。从小到大,他到底受了多少欺侮?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可怜人?

艾琳无言地心疼着露生,而露生慢慢地镇定下来,偶然扫了艾琳面前的桃子布丁一眼,他却是忽然生出了一个念头:这种甜丝丝的东西,“他”一定爱吃。

然后像受了入侵一般,他慌忙把“他”从脑海中驱逐了出去。

露生和艾琳在外闲逛了许久。艾琳是个百无聊赖的闲人,陪着如今有家不能回的露生,她倒感觉自己像是有了点正经事业可做——她甚至提议和露生共同南下,到个遥远地方做一趟旅游。

露生听了这话,倒是有所触动,问她道:“你为什么总是不肯回家?”

艾琳听他答非所问,不禁怔了怔,“我……”

将个“我”字拖了长声,她背起双手走在林荫路下,盯着自己的皮鞋尖迟疑着答道:“我娘走得很早,我是个没有母亲的人。”

露生隐约猜出了她的处境,但是引诱着她继续往下讲,“没有母亲,但是还有一位父亲啊。”

艾琳垂了头,一绺蜷曲的黑发像葡萄藤似的挡了她的眼睛,“我一共有五个异母的兄弟姐妹,父亲对我们一视同仁,并不会特别地怜爱谁。况且他常年都不大在家,即便在家也不管家。我的好坏,他哪里会在意?”

露生没听懂她的意思,于是进一步追问道:“你家里的那些人,对你不好吗?”

艾琳忽然显出了几分烦躁相,用细而坚硬的鞋跟一跺柏油路面,“他们为什么要对我好呢?我的母亲根本连他的正经姨太太都不算,我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女人生下的杂种孩子罢了。”

露生这回直接问道:“你有没有受欺负?”

艾琳向前一昂头,干脆利落地答道:“我是不受任何人欺负的!”然后她把脸转向露生,长睫毛随之向上一扇。睫毛尖端反射着阳光,竟有根根分明的锋利,“所以那年我看你在宴会上被龙云腾戏弄,我就很气愤。我是厉害的,所以我希望你也要厉害。我们都不要受委屈,都不要被欺负!”

露生眼睛看着艾琳,心里想起了丫丫。他想丫丫只要有艾琳一半刚硬就好了——没有一半,有个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也足够了。人和人怎么可以这么不一样?他几乎钦佩起艾琳,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把艾琳引为知己,把自己的心事全盘吐露给她了。

不过,他只是想想而已。

这一天,露生在外面游荡到了深夜,才和艾琳分开。

他抄小路,绕远回了公寓。公寓门前静悄悄的,并没有停着龙相的汽车。他想这小子大概是知难而退,回北京去了。这个念头让他一阵阵地想冷笑,因为龙相把自己看得这样贱,好像他跑过来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自己就会回心转意继续去当奴才。当然了,一个奴才的灭门之仇算什么?怎么能和他的千秋功业相比?他是真龙转世,他要当皇帝呢!

电梯停了电,他一步一步地向上走楼梯。皮鞋底子一步一响,每一响都带着冷飕飕的回音,是他自己不冷笑,脚步都要替他冷笑。走到三楼拐进走廊,他掏出钥匙开了房门。进门之后先去摸索着开电灯,然而电机连扳几下都是黑暗,可见今夜整幢大楼都停了电。

他不再徒劳,借着玻璃窗外的月光和灯光,他草草地洗了脸刷了牙,然后一边解衬衫纽扣,一边往卧室里走。今天真是累了,汗湿了的衬衫没有悬挂的价值,被他脱下来随便扔到了地上。解开腰带一褪裤子,他顺势转过身,一屁股坐到了床边。此刻四周无声无光,他放心大胆地长叹了一声——他是不愉快的,他很久没有愉快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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