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人(124)
“这样也好。”程姜用耳语的音量说。
沈霁青今晚跟到他房间里本来就是为了通知电话里的事,这时候也不好多留,自觉地把椅子搬回原位,起身关了灯。房间在灯刚刚关上的时候伸手不见五指,过了一小会儿,他的视线在黑暗里才慢慢清楚了一些。
他走回去拉忘记了合上的窗帘,回头一看,程姜的眼睛仍然大睁着,追随着他走路的位置。
他已经拉好了窗帘,维持着背对窗户的姿势站着,和侧着脸躺在床上的程姜四目相对。窗户早就关紧了,但他莫名觉得从背后吹来细细的凉气,游走在他的毛孔与血管之中,令他四肢泛起奇异的寒意来。黑暗中他们的呼吸清晰可闻,节奏一时错开一时重合。
他不说话,而他不愿走。
半晌,程姜把放在靠外侧的左手抬了起来,遮住了一半脸和眼睛。他把整个自己都藏在那只手里叹息,轻声说:
“他们明天就回来了,真好。他们回来得刚刚好。”
沈霁青向前一步,很奇怪地发觉他感受不到自己的双脚。他问:
“刚刚好?”
程姜突兀地笑起来。
“她和我说过许多次了,可是我一直没有答应她。我为什么不答应她呢?她是对的,她永远都是对的,我早该知道的。我这么久都是在固执什么呢?”
“她说什么?她要你答应她什么?”
沈霁青已经三两步走到了床边。椅子被搬回了原位,所以他跪坐下来,他的脸离程姜的很近,透过程姜的指缝,他看见他半睁半闭着的悲哀的眼睛。
“等明天他们回来,我就告诉她我答应她。我答应她,我同意她把她带走,我把监护权给她。”
“什么?——”
因为捂眼睛的动作,程姜的手肘以一种扭曲的姿势立在空中,露出一截惨白色的,骨节明显的手臂来。
手肘处没有支撑点,连带着他的手掌也在微微颤动,露出他两边都在向上弯着的嘴角。
沈霁青终于看不下去,伸手握住了程姜的手腕,轻轻把他整根手臂抻直,缓缓放在被面上。程姜顺从地任由他把自己的手从脸上拿走,但是仍然闭着眼睛,自顾自地说:
“她和我说了不止一次了。从……开始,每一次她打电话来都会提这件事,所以我都不敢接她的电话。她早就说我当不了一个称职的父亲,从我刚回来的时候就开始。她说得对。她说得对。我能给她什么呢?程玥在她身边才能生活得更好啊。她可以去美国的幼儿园,我听说那里的幼儿园非常好,她……”
“程姜,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
他好像没有力气说话了。
程姜的手并没有停留在被面上,而是沿着身体和床面直接蒙着的被子造成的斜坡垂了下来,像是没有知觉地搭在床沿,手指蜷曲着。
他已经睁开了眼睛,双眼在黑暗中仿佛没有颜色,正像是他不慎打碎了的相框里沈霁青的眼睛。
“我不想把她给她。”他悄声说,“我也想把她留下来,可是我能怎么办?像我这样的人,她在我身边长大,会变成什么样子?别人在外面会怎么看她?我带她到这世界上,不是为了让她去受苦的。我不能让她被别人指着说:’你看那个女孩,她父亲……’我不敢去想。我不能,莘西娅……程玥……她离开我也好,她不记得我也好,但是我不能让她留在我这里。这是一个畸形的家,因为她的父亲……是个疯子。”
沈霁青下意识地抓紧了程姜垂下来的那只像死人一样的手,随后又害怕抓痛他,便又把它放开,在它掉到被褥上后又难以控制地重新抓住。如此这般,反反复复。
“程姜,程姜——”
程姜忽然又是一笑,笑眼里是痛得发跳的黯淡的光点。他问:
“霁青,你说我什么时候该彻底疯了呢?”
他恍惚地看着程姜的脸。他说:
“你不会疯的。你不要给自己打标签,不要总往这方面想——”
“我会的,也许就是明天。”
“可是你看,疯子从来不会说自己要疯的。”
“等我真的疯了,你就把我送到随便哪个精神病院去,我不在乎,我怎么样都没有关系的。那时候你就不要再管我了,霁青,我只求你一件事:千万别来看我,一次都不要来。我妈妈大概会给我交费,就让她交好了,她自己不缺钱,再说一般精神病院的住院费比莘西娅幼儿园的学费还要低呢……”
“别说这种话了,好不好?别总是提精神病院。”沈霁青打断他,“你不会到那一步的。就算……也不要到精神病院里去,我可以一直照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