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人(135)
程姜的眼睛微微收缩,不等她的回应,就继续说:
“我不管你有什么苦心,我也不在乎你对你自己的选择怎么看。可是我……我一直都恨你。”
“你恨我?你——”
“我不是两岁的小孩子,我当年十八岁。你本来可以提前告诉我,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去试一试,这样即使我通不过面签,我也努力过了。可是你没有,妈妈,你一直等到什么都来不及了的时候才告诉我你要离开,把我一个人留在了冷湾。从始至终,你没有给我任何选择的权利。我不该有吗?”
“我说过,那是因为你适合留在冷湾。虽然你不小了,但我是最了解你的人,我知道什么是对的。”
“什么是对的?什么样的人适合冷湾?是你说的: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像冷湾这样为所有人提供安宁和基本需求,但也仅仅如此了。它保证它的居民能正常地、平等地活着,但它不保证任何其他事,所有留下的人,都甘愿一辈子没有波澜地活着。这是你用来哄我的。你知道你一直是在哄我的。怎么,哄到最后,连你自己也信了吗?冷湾到底是什么样子,你自己不知道?你不愿意瘫痪地活着,你愿意不计一切代价去抗争,即使你也不知道自己离开冷湾后该怎么生活,会怎么样。你就是这样的,我不怪你。但为什么你从来没有想过我也可以这样?”
“可你和我——”
“在冷湾,失败者永远只会是失败者。你觉得我是这样的人,是不是,妈妈?是你说我生来软弱,是你说我是你说我毫无进取,是你说我无法融合社会,是你。我知道你没有说错,我知道你只是说出了你看到的,可我真的生来就是这样的吗?为什么我没有去上大学,妈妈,我为什么没有去?是你说我什么也做不好,干脆就去学英文。是你一遍一遍地提醒我我在大学里会怎么样地格格不入,从我上初中的时候就开始——你在左右我。我们以这样的模式生活了太久,我们以为这是理所应当的。妈妈,我做的每一件事,在你离开我之前我做的每一件事,没有一件不是在你的授意之下。我的每一个想法都是你加工后才成立的,因为你永远是正确的那个人,只要我有和你不一样的言论,你的回答永远是’不可能’。只要我做了不符合你的想法的事,你的反应永远是纠正我。你花了十七年教会我一件事:我们两个人中总会有一个人是错的,而那个人永远不会是你。”
“你怎么会这样觉得?”
一反常态地,程姜再次打断了她。
“你说我不负责任,说我自私任性,你说的对。但你难道不是吗,妈妈!你把我留在冷湾自生自灭的时候,想过我之后会怎样吗?你怎么知道——你——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对我指手画脚?你想着我适合在冷湾生活,找份稳定工作,处一个稳定伴侣,你想用这十几个字来概括我的人生?你对我的人生有个大概设想,你觉得你是对的,你觉得你完全是为了我,但你从来没有想过我和你一样都是思想独立的人,我也会做出自己的决定。你不知道一走,我就必须以另一种方式存活。你只看到我出乎你意料出来,你看不到我在决心离开冷湾之前经历过什么,你从不认为我内心会有任何痛苦和挣扎,你也从不认为我的痛苦和你的一样都是真的……你不明白!”
程月故的十指滑到了桌子上,紧紧按住桌面,像是在竭力压制着什么。程姜已经失去了控制,声音忽高忽低,倒气的声音开始变得非常明显,几次都破了音,像是被刀割裂着的琴弦。
“我好恨你,因为你……让我觉得我是你的累赘。你从来没有觉得你是错的,却让我觉得我变成那个不堪的样子,甚至以及你离开我都全是我一个人的错。我责怪你发现我的缺陷后直接放弃了我,从未想过去帮我改变。你不信我也会长大,你觉得我应该待在什么地方就想让我待在什么地方,你要我稳稳妥妥地永远待在井底,宁愿我永远都看不到天空。你从不知道我多么恨我自己,因为我软弱无能,因为我只能停在原地,因为我从不值得留下我想要留下的人。我恨你任由我变成无人需要的杂草,寄生虫,需要拉线操纵的木偶娃娃。你在让我觉得我活该被抛弃后抛弃了我,你觉得我应当心满意足,可是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那琴弦终于因为支撑不住而断裂。程姜几乎是绝望地看着对面,看着那个长着蓝眼睛的女人。妈妈,莘西娅,伊芙琳,那些印着冷湾烙印的一切……不知是他深爱还是怨恨的人,不知是抛弃了他还是被他所抛弃的人,或者多者皆有,交织成一个他穷尽一生也没能逃出去的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