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玻璃人(161)

作者: 小昀山 阅读记录

“我的老天爷。她都说什么了?”

“也就是她老嘚啵嘚啵的那堆话。话说你今天精神不错啊,可比你前段时间蔫儿了吧唧的样子好多了。”

“是吗?”

“那当然。”

那天之后他的异状莫名其妙多了一个,且比往日的任何一个还要难以启齿。只要一离开人前,他就会机械性地泪流不止。他的双眼是出了故障的水龙头,水管时不时就会炸裂,但出水口无知无觉,流泪也并非是为了任何一件具体的事。

事实上他不觉得那毫无感情地离开他身体的盐水能算作“眼泪”。但它们算是什么呢?他就这个问题也想了很久,最后觉得是血。

透过血,他看见更多的血。什么都有可能伤害他。

你这样有什么意思?时刻伴随着他的那个男孩问,闲得慌?

我也没有办法。

怎么这么内心脆弱?比你惨的人多得是。你看电影和小说里面的主角,从小到大受过多少苦,最后不都自己熬过来了?再看看你,没用的,没用的东西。

不过这么一点小挫折,你要死要活地干什么呢?

你怎么好意思?你怎么好意思?

你活着有什么用呢?

他不是的。这么多年他都熬过来了,他从来不是脆弱的人。等他长大,等他有能力主宰自己的生活,等他彻底离开这个阴沉病态的家,等他能重新开始,等他……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和同桌一起骑车回家。这时候他已经完全恢复了往日的成绩,性格也重新变得阳光开朗。他们玩玩闹闹地打了半天嘴仗,才散伙各回各家,走的是两条不一样的路。

他目送同桌的背影消失,立刻下了车,推着车龙头慢慢往小区的方向走。看到家里亮起的灯光和柳江茵映在客厅里的剪影时,他掐一掐自己的小臂,准备好一个微笑。

他就算是以前也不是这么喜欢笑的,但他知道学校里的其他人喜欢看见他笑,因为这样就说明他很好,不需要任何多余的、耗费精力的关照和爱护。这是最方便的一个表情。后来他笑不出来了,就只能从头开始练习。

他练习了很久。

他喜欢假装自己像是戴口罩一样把一张笑脸戴上去,尽管过程并不简单。他把它抻直,拉平,让它平滑地,严丝合缝地贴在他身上,戴好后又整理许久。笑容起初仍然有些僵硬,但它随后适应了他的五官,逐渐和自己融合得天衣无缝。他运用它:微笑,傻笑,大笑。这些笑遮住那个空洞的地方,让他暂时以为自己不再是那个病态可怜的人。

这是他的特异功能:不管原本是怎样的心情或表情,只要有人来了,他就可以转过头,条件反射地露出一个最适宜的亲切表情来。

男孩在笑。他笑得真好。

我是一个怪物吗?

不,你不是怪物。

你只是……只是坏掉了。

他才十五岁。三年,说得容易,他怎么才能坚持到那个时候?

他可以离家出走,他早就想这样做了。可是他能走到哪里去?柳江茵从来不给他零花钱。不管他要买什么东西,必须先和她报告。他连公交卡都不被允许自己持有。公交卡和保险柜,多奇怪的搭配……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拿起洗手台上的什么东西,也许是一只大号的沐浴露瓶子,也许是一个装饰花瓶,又或者不在洗手台上,而是地上的一只小木凳子。重物在声嘶力竭的崩溃里扑向那个笑得停不下来了的男孩,好像一声枪响。家里没有人,他便在无数个自己向他扑来时放声尖叫,尖叫声在虚空里绕了一圈,打了个死结才落下来,落成歇斯底里的狂笑。

他等着那一天,让他一定可以重新开始的那一天,可只等了两分钟他就绝望了。他哭得喘不上气,终于慢慢抽噎下来,没了声响。

男孩独自站在满地的镜子碎片中,兀自微笑,瑟瑟发抖。

*

程月故继续左右而言之,骂完沈自唯后就基本上住了嘴,既不说程姜可能会听到怎样的辱骂恐吓,也不说现在她那边具体是什么情况。程姜追着她问了许久,等莘西娅的找不同都快结束了,才忽然想起来最重要的一点,也是刚刚程月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那他会告诉沈霁青吗?”

“我觉得会。”程月故说,“以他那德行,估计第一个就要告诉他儿子。不过我看小沈是个挺好挺开明的人,加上本来和他爸也不对付,估计不会对你横眉冷眼。但要是他也接受不了,我尽量帮衬你再重新安排个住处。好吗?”

“他不会的。” 程姜说。

话是这么说,但其实他自己也不是很确定。他猜到沈霁青上楼也许就是和他父亲通电话,但等到他下楼来的时候,程姜没能从他那张和往日一样,只是有点夸张的嬉皮笑脸的脸上看出一点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