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烟旧(16)
烟落还未来得及回话,何忧便绕开她自顾自进了院子,到檐下正好遇上江萍出来,“赵太太,打扰了,大帅昨天约了玉小姐看戏,派我接人过去呢。”他和颜悦色、温声细气地说话,烟落一时疑心那天在千夜思门外趾高气昂地吼她,让她站开的不是眼前这个人。
烟落只得跟过去,介绍道:“这位是何副官。”
江萍一时尚未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大帅”是谁,只是瞧见他撑伞立在屋外,肩上沾了雨,忙招呼人进屋里坐。
何忧礼貌一笑,“不了,梦楼那边戏快开场了,我先请玉小姐过去了。”
江萍转头看向烟落。烟落只道:“婶婶进屋去吧,外边凉,戏散了我便回来。”
江萍目送他们离开,回想方才的话,猛然明白那人口中的“大帅”是谁。
烟落跟着何忧出了巷子,走到一辆被雨洗得黑亮的小汽车旁边。何忧替她拉开门,将伞撑在上方,等她收伞上了车,才绕到驾驶座坐下。
烟落上了车,将伞立在一旁,眼角余光却突然发现祁炀也在,一语不发在她旁边坐着,在一片幽黑中静静看着自己。
烟落吓得几乎跳起来,后背贴上了车门,惊恐万分。
祁炀瞧见她惊魂甫定的模样,觉得新奇,不觉勾了唇一笑,“我很令玉小姐害怕吗?”
烟落缓过神来,心仍跳得厉害,看清楚他眼中的戏谑,坐正了身子反问:“大帅不该在梦楼么?”
“戏还没开场,待着无事。”
烟落轻轻应了一声,不再说话,扭脸看向窗外。
春雨迷蒙,洗掉了千夜思积了三寸厚的浮华,门外的霓虹灯就只剩了艳俗,招揽着更加艳俗的来客。
那边车窗,就是灯火通明的梦楼。
烟落跟着祁炀到二楼坐下,不多时,台上便咿呀开唱了。
“叹杨家秉忠心大宋扶保,到如今只落得兵败荒郊。恨北国萧银宗打来战表,擅抢夺我主爷锦绣龙朝。贼潘洪在金殿帅印挂了,我父子倒做了马前的英豪。金沙滩双龙会一阵败了,只杀得血成河鬼哭神嚎。”
是《碰碑》,台上扮杨继业的老生唱得悲怆哀恸,看戏的人无不动容。
祁炀指尖在膝上随了鼓点轻点,目光锁在台上。
何忧自楼下匆匆上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烟落没听见说了什么,余光却瞥见他膝上轻点的指尖停住了,她并未扭头,只淡声说道:“大帅请便。”
期待
祁炀面上淡定,从容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烟落不是什么票友,好容易捱到戏散了场。
外头雨已经停了,檐下还滴滴答答落着积水,往昔喧嚣辉煌的灯火被雨洗过,露出些许凄冷的况味。
祁炀望一望夜空,无星无月,“夜深了,我送玉小姐一程吧。”
烟落回绝道:“不必了,大帅身份贵重,此等琐事,不敢劳动。”
她说得郑重,祁炀想起那个有些迂腐的张秀才来,他眼底隐隐有笑意,轻声道:“走吧。”
烟落不好再坚持,无奈跟了上去。
何忧知趣,只远远地跟着,远远瞧见他们并肩走着,倒似一对璧人。
雨后的长街湿漉漉的,路上有凹陷的青砖积了雨,映了灯火,映了霓虹,映了邕宁城的风情万种。
烟落和祁炀无语走了许久,已瞧得见澜鄞江了,江面晦暗,只隐约看得出水波涌动,却有江风卷了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自十二岁那年之后,她此后便是他乡客居。
“我知道自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也知道大帅在邕宁城是什么人,我明白大帅请我看戏是抬举我,”烟落突然开了口,语气轻快,眼中却有三分忧郁,“只是,不必要的。”
她停住,转身定定看着祁炀,“我不懂戏,也无心听。”不过萍水相逢,堂堂邕军大帅,日日偏请了她去看戏,烟落不是傻子,她看得出来,祁炀待自己不一样。
难得她不再虚与委蛇,难得她肯如此推心置腹地和他说话,祁炀亦望定她,“不喜欢京戏?”
烟落望着他的眉眼,一双眉弯如弦月,一对眸灿若星子,星月温柔地看向自己。
她在他眼中看见自己愁苦一笑,“我的事情大帅都知道的,此身如寄,我对余生已没有什么期待了。”红灯绿酒,意兴阑珊。
祁炀缓缓蹙了眉,他想起她那晚立在涛涛烈焰前,面上也是这样的神色,心意凋零。
“时代如此,一双手翻云覆雨,轻易便能碾碎无数人的安稳喜乐。”祁炀从未安慰过谁,一时语塞。
想起什么来,忽然问道:“那两卷魏贴玉小姐还喜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