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烟旧(2)
玉烟落平静地看着悲哀得几乎无法自抑的赵予安,像在听别人家的事。
“你们这些年想必吃了不少苦。”他眉心紧皱。
“母亲带我回了扬州,幸而得舅父收留,十余年来也算安稳。”
他似乎略感宽慰,又问道:“你母亲还好吗?”
静了半晌,“母亲已过世了,上个月。”她轻声道,死命按下心口的一腔酸楚,冷静得近乎漠然。
赵予安一时惊怔,眼中有一丝哀悯。
她亦觉得自己可哀,攥着那点可怜的自尊心,满怀目的地坐在十里洋场,诉说自己孤苦伶仃的身世、漂泊无依的境遇,仔细辨别着眼前人的一字一句是真心还是假意——只为求得一个容身之所。
她已是举目无亲了。
玉烟落有些难堪,正准备辞行,赵予安却忽然起身,温声道:“你这一路想必也累了,先随我回家吧。”
玉烟落和赵予安走在清晨的街头,各个铺面还未来得及开张,卖报的小童向零零星星的行人兜售着刚刊印好的报纸。
略显冷清的街上,只赵予安喋喋不休,“我就住在后头的桐花巷里,不远,最多一刻钟的脚程,”他回头看一眼烟落,“家里二楼有两间屋子空着,平时堆些杂物,回去让你婶子收拾出一间来,你安心住下。”
烟落目不斜视地跟在他身后,闻言道:“多谢世叔。”
赵予安并不回头,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邕宁城好玩的地方多,等过段日子得空,世叔带你逛逛。”
玉烟落显然没有游玩的心思,沉默了半晌,忽道:“世叔,等安顿下来,我想去舞厅帮忙。”
赵予安停下步子,回身看向她,淡漠冷清的一个人,举目无亲,颠沛流离,和他记忆里那个恣意烂漫的小姑娘已相去甚远,骨子里却还有三分诗书名门的傲气,哪里肯平白受人恩惠。
他提步往前走,说道:“舞厅还缺一名琴师,你若是肯来,我给你和红罗一样的薪水。”
她不依不饶,“薪水就不必了,只当是我的房租。”
赵予安笑道:“那怎么能行,若是让别人知道我这么盘剥员工,这千夜思还怎么开得下去。”
千夜思生意兴隆是有道理的。他心生七窍,老于世故,最识得人心幽微,烟落的敏感倔强他都懂。玉烟落不再作声,默默领了这份情。
不多时,已到了赵予安家前,越过低矮的院墙,里面是一幢两层的古式屋楼,木制的梁柱檩枋、斗拱挑出的屋檐、悬山顶上灰扑扑的瓦片,无一不与西装革履的赵予安格格不入。
赵予安刚一推门,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便迎了上来,不过五六岁的光景,一脸稚气地仰望着他,“爸爸。”
赵予安含笑摸摸她头顶,问:“妈妈呢?”
女孩儿回手指了指屋里。
“去玩吧。”赵予安一面打发了她,一面回头看向烟落,面带歉意地一笑。
烟落明白他的意思,微微颔首,回一个礼貌的笑容。
赵予安遂径直走入屋内。
烟落环顾这院落,并不宽阔却收拾得井井有条,中间摆了一套藤木桌椅,西南角还搭了葡萄架。
屋内忽有人厉声道:“一晚上死到哪里去了,现在才着家?”玉烟落和蹦蹦跳跳的小女孩儿都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面面相觑。
想必是这院子的女主人。对比下赵予安的声音跟蚊子哼哼似的,玉烟落只隐约听见“对账”两个字。
女主人似乎愈发生气,提高了音调,“不晓得和家里打个招呼么,你赵经理这么忙的么?”
赵予安又嘟囔了两句,屋里奇异地平静了下来。烟落想赵予安八成是把她搬出来当挡箭牌了。
少顷,出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中等身量,烫了卷的头发堪堪齐肩,快步走到玉烟落跟前,亲切道:“你就是烟落吧,生得这般齐整,”她拉了烟落的手,猛地发觉了什么,眉毛拧了起来,“这个老赵,带客人回来都不晓得招呼人坐的。”
她将人按在一侧的藤椅上,面上又是可亲的笑容,“还没吃过早点吧,这一路指定是饿坏了,我去准备些吃的来。”
烟落含笑道:“有劳婶婶了。”
赵予安不知何时倚在门框上往外看,被妻子瞧见,一个眼刀子横了过来,扎得他讪讪地干笑两声。
玉烟落在桐花巷住了下来。桐花巷后就是澜鄞江,她昨夜初到邕宁城在江边伫立了许久许久。在漆黑的夜色中,漆黑江流也不那么可怖了,若一时坠江,仿佛只如被漆黑无声无息地吞没一般,来不及痛苦悲欢便倏然消散。如此一想,连死亡也不那么可怖了。
却是一朵碧蓝描金的烟花倏然在空中绽开,搅碎了漆黑的夜色,熠熠开在她眸底。接着是千万朵烟花次第盛开,赫赫扬扬,声势浩大,摇曳于暮夏微凉的晚风中,惹人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