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烟旧(55)
祁炀有些惊讶,抬眸看她一眼心不在焉的样子,踌躇片刻,问道:“沈慕和你说过什么吗?”
“啪嗒”一声,一支筷子骤然摔倒,敲在了碗沿上,掉到地上。
烟落垂眸,淡然摇了摇头。
祁炀不动声色,半晌,扭头吩咐佣人,“给夫人取双干净筷子来。”
“我这些天要和山口商议事情,上海离得远,一时半刻抽不得身。你若在府里觉得闷就去街上转转,或者把你婶婶接来帅府也行。”他取了毛巾擦了嘴,看向她,缓缓一笑。
烟落轻轻点了点头。
此时的白府,正是沸反盈天。
院子里敞着几十只大樟木箱子,往来穿梭的都是搬着东西的佣人,白昆攒了多少年的家底,搬了一个下午都没搬完。
白昆在一边树下的藤椅坐着,脑袋快要裂开了。院子里到处充斥着他的姨太太们精神奕奕的叫喊声。
“哎呀你小心点,这个盒子里可都是首饰。”
“这些衣裳怕压,可不能放在最底下。”
“那些不要了,都丢掉算了,到了法国再买新的就好了。”
“后头的仓库还有些东西,快去找二太太拿钥匙。”
“长恒你不要再跑了,小心摔倒了。”
还有七八个小孩儿,举了风车、拨浪鼓满院子的乱跑,白昆抚额长叹一声。
国内战乱不止,他怕不安全,想着去国外定居,只是这拖家带口的,看着就头疼。
白昆喊了一个佣人过来,悄悄从怀里摸出个信封来,递给那人,“替我去一趟千夜思。”
红罗回了后台,一只手摘耳环,单手拿着那信封前后翻了翻,一个字都没写。
一旁的小姑娘揶揄她,“红罗姐,收到情书了?”
红罗弯唇一笑,“满纸甜言蜜语也是废纸,只有钞票才叫情书。”
小女孩儿们笑得花枝招展。
红罗拆开信封,遗憾的是,里面装的不是情书也不是钱,是一张船票。
她仔细看了看,是去法国的远洋轮渡,日期就在明天。她愣一瞬,忽而明白这是谁送的了。
那些小姑娘围了过来,“咦,是张船票,去法国的。”
“这是谁送的呀,红罗姐?”
红罗忽有些不知所措,她明白白昆的意思——问她要不要和他去法国。
她苦笑,这人也真是,这么多年,她哪里值得他挂念这么久呢?
她缓缓将船票收回信封,微微出神。
小姑娘难得见八面玲珑的红罗也有心不在焉的时候,忍不住打趣她,“红罗姐,那这是废纸还是情书呀?”
红罗瞥她一眼,一巴掌拍在她脑门上,“还站着,想不想下班了?”
一群人这才散了,红罗提了坤包走出两步,又忽然顿住,折回身去,将那信封也塞进包里。
翌日,烟落去了街上,先绕到福雅记买了点心,而后坐了黄包车去往城门附近。
上海,云海路八十九号,杨叔,磐石。
她心里默念一遍,那枚胶卷一直贴身收着,只是现在各处都有日本兵驻守,以她的身份要出城只怕不那么容易。
到了城门前,进出城的百姓及携带的货物都有日本兵盘查。
烟落往城上望一眼,几乎五雷轰顶。
城上倒悬着一具尸身,满身的血迹,洇透了衣裳,成了暗褐色,只能借着领口那一点狼狈的白猜出这原是白衬衣。尸体腹部有一道长长的伤口,穿肠烂肚,不堪地向满城同胞满城敌军敞开。左眼只剩了一个可怖的血窟窿,凝满了涸住的血痂……
沈慕……是沈慕……
他们剖开他的肚子找那枚胶卷……
烟落觉得五脏六腑都搅在了一起,她死死望着沈慕的尸体,浑身冰凉,周遭的空气都冻结了一样,她几乎要窒息。
忽地,手腕仿佛被人拉住,她缓缓扭头,见是祁炀,嘴唇开阖,似乎在说什么,可近在咫尺她却听不清。
她木然被拉上了车,车子启动了。
祁炀紧紧抱着她,一声一声地安慰她,“没事的……没事……”
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久到在她心里也只留一个淡漠的影子。她小时候被沈慕罚抄书,她抄完了又气不过,在他扇面一幅山水画的留白处龙飞凤舞地也抄了两句。以她当时那一笔烂字,早做好了被罚的准备,不想沈慕却毫不介怀,还说“赠字相勉,定妥帖收存。”
后来沈慕一直带着那柄扇子,会客访友都带着,她一度觉得他是故意的。
那么儒雅斯文、风度翩翩的人,怎么会被血肉模糊地悬在城上……
烟落双手死死攥了祁炀的衣襟,低着头,肩头在剧烈地颤抖。
许久,她咬着牙唤了一声“先生”,才惊天动地地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