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烟旧(64)
当晚的一场大火,他趴在窗边,几乎已经失去了意识。城外炮火隆隆,炸在他耳边,他攒了最后一点气力与神智,冒着火光,拼命翻下了窗户,再就不省人事了。
再睁眼就是这里,像一座阴暗的监狱,他被推推搡搡地带到这里坐下。
对面坐了一个男子,三十多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身素灰的中山装,像他的脸色一样。
男子翘了腿,吐一口烟,眯着眼打量他。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祁炀静静看着他,并不作声。
“肃奸委员会。”
男子借着灯光,细细观察着他的神色,“我在报纸上没少见你,和山口把酒言欢、谈笑风生。邕军大帅,兵不血刃让日军占领邕宁城的汉奸走狗。”他眸光一凛,鄙薄又憎恶地看着祁炀。
祁炀面不改色,他说的桩桩件件铁案如山、无从辩驳。
男子起身,往水泥地面上掸了掸烟灰,他背过身在屋里踱步——前线战事正呈胶着之势,此时处决了这个全国唾骂的大汉奸,必能鼓舞士气,大快人心。
“我不是。”身后突然传来冷静的一声。
男子回身,阴郁一笑,“你不是什么?你怎么不是?”
他走过来,一掰台灯,灯光压迫在祁炀面前,“割据一方的军阀,麾下多少精兵强将,却未放一枪让日军占领邕宁,全国的报纸都刊登了你和日本军官握手会晤的照片,还敢狡辩。”
祁炀定定看着他。
男子动气,扯了他的衣领,“知道前线打仗每天要死多少人吗?知道日本的轰炸机来过多少次吗?知道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吗?”他怒视着祁炀,几乎是嘶吼道,“你这种汉奸,就只配跪在地狱里忏悔。”
祁炀静静看着这张愤怒的面孔,忽然就想起烟落曾问过自己——若是没有她,自己会不会和日军拼死一战。他心口一窒,针扎一样的细密的疼,他神色有一丝哀戚,“你们攻城之时,把山口困在梦楼的那把火是我放的,和日本人之间种种都是逢场作戏罢了。”不知道解释给谁听。
男子松了手,“是个不错的借口,”他起身整了整衣服,瞥他一眼,“我不是给你上爱国教育课的,进来这里的,没一个冤枉的。”
他从桌子抽屉里拿了一沓纸出来,从上衣口袋取了支派克钢笔,冷漠开了口,“姓名。”
祁炀皱了眉,见他抬头看过来,回道:“祁炀。”
男子并不抬头,在纸上飞速写下,又问:“性别。”
“男。”
“年龄。”
“四十五。”
“籍贯。”
“邕宁。”
“做什么的?”
祁炀吊儿郎当地倚靠着那张束手缚脚的刑具一样的椅子,神态间却依旧是旧年漫不经心的侧帽风流。
“军阀。”
男子“哼”了一声,重重阖上笔帽,“问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
“唱戏的。”他轻快地说,唇角一抹笑意,半是荒诞半是凄凉。
只是这张脸再勾不了油彩了。
终章
男子手上一顿,抬眸看向他,略微有些讶异,他没料想到能问出这样的秘辛。
祁炀阖目坐着,面色青白,他比审讯的人更狠辣,一刀剜向自己心口旧伤,将不堪回首的过往与血肉模糊的自己剖开来,由着人不屑地审视。
那人在纸上疾书两行,递到了他面前,上头直言他叛国投敌,是汉奸。
男子把印泥推到他面前,又递了支笔过来,“签字吧。”他向祁炀身后侍立的人递个眼色,那些人打开了祁炀手腕上的铜扣。
祁炀久久看着那页纸,冷声道:“我不是。”
他身后的人率先动了气,一把抓了他的手按到印泥上,要往纸上摁指印。
对面的男子摆了摆手,止住了他,阴戾一笑,“怎么好屈打成招呢,不急,先把人送回去吧。”
肃奸委员会,监牢里囚了不少穷凶极恶的人,祁炀被推进了一间牢房,和三五个人关在一起。
同是一身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囚服,同是腌臜得羞于启齿的前尘,他们像是不入轮回不得往生的厉鬼,在最阴晦的角落游荡厮杀。
祁炀膝窝被踹了一脚,趔趄一下,牢房里领头那个轻蔑看着他,“听说你以前是唱戏的,给哥几个来一段儿吧。”
祁炀乜他一眼,无声地席地坐下,只望着那扇小小的窗。
领头那人生气了,一个眼色,其余人就围了过来,拳脚密集地落了下来。
他抱着头缩在地上,见墙角落了一小片破碎灰白的墙皮,像积了雪。
雪花洋洋洒洒地落。
接近年关时,烟落才收到了美国来的信。窗外飞雪迷蒙,租来的公寓窗户并不严实,有丝丝缕缕的寒风漏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