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鸟(107)
我将纸张叠好,放回原位用衣服盖住,下楼回到卧室,从桌子底下掏出一小时前被我一脚踢开的垃圾桶。将我揉成团的草稿一个个展开。
其中一张纸上,数学公式在半途戛然而止,笔势仿佛断层一样拐入异度空间,tanx和sinx之间夹着一句话。
梦马车,郑驰,血。】
随之笔势又迅速脱出,接着把公式写了下去,甚至演算完全正确。
我一下没了力气瘫在地上,密密麻麻的公式和化学方程式从纸中爬出,缠绕上我的脚踝。他们团结一致,手拉手结成长绳,将四肢捆绑,越缠越紧。公式的触须钻入毛孔,在皮肉里枝繁叶茂,它们把我的记忆扯出脑子,抛在空中切得七零八落,记忆的鹅毛大雪挥挥洒洒涨满房间,我被吞噬进一片雪白,纷飞解构。
雷雨渐收,绵水珠三两颗挂在窗沿,隔着玻璃能嗅到透骨的冷。我病了,爸爸需要我好起来,哥哥需要我好起来,我需要我好起来。
第50章 快乐
该夸郑辉聪明还是该赞叹他作为警察的直觉?他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从调查关梅的失踪开始,还是从看到我的字条开始?
8月16号无意间发现了我草稿纸上的一句话,就和4个月前在关梅公寓里垃圾桶翻到的纸条联系到了一起。他这么厉害,在我房间搜到陶瓷刀的时候,想必也知道我16岁生日那场盛大的宴席过得多么精彩。他这么厉害,才会在和郑子闫打了一架后把我的盛宴全盘托出,也笃定哥哥不敢告发我,反而会与他一起装聋作哑。他这么厉害,想必在接到郑驰电话说我用刀威胁要杀了他时,就想到了用链子把我锁起来的明智之举。
他用不存在的左撇子凶手警告我,我没有听。他用陶瓷刀暗示我,我装作不知道,装到自己都信了。我威胁郑驰,他以为我真要故技重施杀了郑驰,他慌了。
残雨滴滴答答,我躺在地上仰望窗外。灰白色天空泛着冷,我渐渐盯得出了神,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寻找情绪。慌乱、紧张、做贼心虚?天网恢恢 疏而不漏?没有,都没有。我的大脑和头顶的灰白色一样郁涩且空无一物。
我没有吃药,不该是这样的反应。我该像每一个做错事的人一样问心有愧,但当我把手放在胸口,它跳得和往常一样平静。
懒得再想,我从地上爬起来,把手里捏到看不清原样的纸条扔进马桶,郑驰两字被晕开,水波扭曲旋转,最终化成一缕灰色消失不见。
我随便抽了一张在地上摊开的其他草稿纸,在物理符号的字里行间写下一句话。
[做梦,哥哥,爸爸,我,要好起来。]
吃过发霉的面包吗?我吃过。以前家里没有冰箱,关梅总会买好三天的食物扔给我。冬天还好,夏天面包避免不了会结一层绿苔。站在镜子前,我看到一个结满绿苔的发霉面包,浑身上下散发着腐败的腥。
结冰的鱼可以解冻,犯错的小孩知错就改还是好孩子。但发霉的的面包不可能再恢复原样,内外都烂透的罪犯只有死路一条。
从前我会把那层绿苔挖掉,只吃看起来还算好的那部分。我想试试把身上的绿苔挖掉,哪怕这个好只是看起来。
我把纸条重新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洗了个澡上床看书。
夜里爸爸回来了,他进我房间轻车熟路地抄起垃圾桶,说帮我倒。
我睁开迷糊的眼睛,在夜灯中爸爸的轮廓朦胧不辨,“爸,我会好起来吗?”
爸爸放下手里的桶,坐到床边,“不是好起来,你一直都很好,你要快乐起来。”
“我每天都很快乐啊。”
“不是。”爸爸靠近我,抚摸着我的头发,“你不快乐。”
“那什么才叫快乐?”
“爸爸问你,如果让你写一篇作文,叫快乐的一天,你会怎么写?”
我哈哈大笑,抬脚踹他的腰,“我都高二了!谁还写这么幼稚的题目啊?”
他一把擒住我的脚踝,像鱼叉叉一尾鱼,神色不似玩笑,“回答我。”
我被他墨深的瞳仁震住,低头想了很久,倾身倒进爸爸腿间,抱着他的腰。
我说,我会写早上哥哥给我端牛奶,中午爸爸带我去吃他说很好吃的那家餐厅,下午班主任说我的成绩考得好,这是快乐的一天。
这是我能想象的,最快乐的一天。
“你不快乐。”
“那你来写!”
他轻声笑了,我仰头去看,他眼角的细纹像娟秀山流,清泉扑面而来将我淹没。
我愣愣地溺在这片溪流中,他对此毫无所觉,手指一下下描摹着我的耳廓,慢慢告诉我:快乐是你会为早上喝到了牛奶而开心,会因为中午爸爸迟到了生气,会因为下午在学校被老师批评而伤心难过,甚至还会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