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鸟(144)
“我给你打电话,医院接的。”我摸了摸他额头上的纱布,“怎么了?”
他拿下我的手揉捏,“没事,下楼梯摔了一跤。”
“真的?”我问他,“你最好别说谎。”
嘴唇煞白,眼睛里遮不住的疲惫,他还在装模作样地笑,“当然是真的,明天就能出院了。”
“快回家休息,我叫人来接你。”他说着从枕头下掏出手机,在支离破碎的屏幕上按了几下。
我一把抢过手机丢到地上,用力掀开他腿上的被子。
“淼淼?”
他还不知道我要干什么,手忙脚乱要来抢被子。我抓住他还能自由活动的右手,一把将他的裤子撸到大腿根。
膝盖被比额头还厚的纱布包裹,正遮遮掩掩地往床里缩,一些被忽视的细微末节抓住了我。记忆里的这双腿笔直漂亮,是有些怪异的漂亮。它皮肤上的细小绒毛,淡绒绒的,阳光下像一圈日晕,但一时间它竟然模糊起来,然后棕色的,丑陋斑驳,树皮般的膝盖,抓住我了,这双腿瞬间清晰无比。
他以前骗我,骗我是执行任务受的伤。
我用掌心包住它,轻轻摩挲两下,然后用力摁下去。爸爸闷哼一声,擒住我的手腕,“有脾气回家发。把你手机拿来,我叫人接你回去。”
他语气严肃,眼底阴云密布,像只落入陷阱后恼羞成怒的动物。
“你还要装,是不是?”
他还是看着我,手指蠢蠢欲动,看样子是要按护士铃把我请出去。
“我听说你为了找我,去过各种地方,包括去寺庙求神拜佛。现在呢,你还有什么没满足的?我还有东西没给你吗?你究竟还要什么?”
我觉得喘不过气来,空气黏稠厚重,吸不进去也吐不出来,棱形在他脸上飞快轮转,盘成一条蛇的形状,几乎要一口咬下去要他的命,我只好先行一步。我掐着他的脖子按进床里,跨坐在他肚子上,“老男人,有时候我真想杀了你。”
“你不是要找死吗?死在哪里都是死,你被我杀了总好过死在山脚下吧?”我说。
我说,郑辉,我掐死你,我掐死我我就去把俪峰山堵住,每个人都得给我跪着上去。他们不是说你是疯子吗?所有人都疯掉,就没有人是疯子了。
我说,郑辉,我好不了了,我想不通了。都是你的错,全都是你的错。我恨你,你赶紧死吧,我真恨你。
我说,爸爸,你为什么不说话?你的眼睛为什么这么红?你的眼睛周围密密麻麻的红点是什么?是我掐出来的吗?
我说,是的,因为你没办法呼吸,皮肤下的血管破了,你快死了。
我说,郑辉,我快死了。爸爸,你不爱我。爸爸,我真爱你。
咚一声巨响,他的眼泪砸下来,砸到我身上,我跌落到一旁。
我跌在他胸膛上,我给他擦眼泪,他的眼泪流个不停。我是见过他哭的,但他很快转过脸去了,再转过来时眼睛是干的,从来不让我见到他的眼泪。但这次不一样,他被巨大的悲伤擒住了,像无助的婴孩,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掉。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哭,我从来不知道他也会这样哭,我害怕了,浑身发抖,我亲他痧红的眼角,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他大口大口喘气,声音响得恐怖,一只手哆嗦着摸我的背安抚。我一直在发抖,紧紧抱着他。很久,他说。
“那......咳咳......那个时候。”
“我找遍了所有地方,甚至想辞掉工作。我以前觉得那些丢了孩子的父母,辞掉工作找人是最不理智的行为。但真发生在自己身上,就分不清什么叫理智了。”
“我找了三年,看不到任何希望,最后只好寄托于鬼神,跑寺庙里到处磕头。当然愚昧。但已经是有心无力了,愚昧也好,聪明也罢,我不在乎。就算以后见不到你,也希望能保佑你平安。有人告诉我,有个地方叫俪峰山,跪到山顶的俪峰寺,菩萨会看到你的心诚,你儿子就会回来的。我没有多想一个字。”
“你肯定要笑爸爸。”他一下笑出来,眼泪都淌到枕头上,“你回来的时候,我以为菩萨显灵了。”
他叹了口气,又一颗泪掉出来,“怎么会觉得我不爱你......”
我想说这一秒钟,我也以为菩萨显灵了。但他说的话像根两头皆尖的刺,毫厘大小,放在身上却每一个地方都疼,让我说不出只言片语。
“你的刀我天天带在身上。甚至觉得带久了,那些错就是我犯下的。”
“但我还是不放心。我活着的时候你可以平平安安的,如果我死了呢?我半年多没睡过整觉,每天闭上眼睛都是有人把你从我身边带走的噩梦。有天刀掉出来被同事看到,他问我怎么随身带这个东西,我竟然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