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从前也和一个人在这条街上逛过两次,并没有发生什么绮丽的事。
一次是约好到理发店里,一起剪了个发,剪好后,彼此看一看,觉得这样子很清爽,也就彼此笑了一笑。还有一次是去文具店,买了两叠宣纸,几支狼毫笔,一瓶墨。那时候已经不太时兴古式砚台,似乎一瓶瓶的洋墨更时髦。当时他随口开个玩笑,说要讨一幅字,那人当面答应得好好的,也不知什么缘故,就没了下文。
后来他赶回城,想见的人已经不在。反而是那时候,有个旧友送了一幅字来,说那人临刑前央人要了笔墨写的,几经辗转才送出来。另外也带来那人留的几句话,说他咒白老头子断子绝孙,但不干你白承元什么事。孔家要死绝了,以后没人烧香烧纸,在地下也要受气。盼你以后娶妻生子,等孩子大了,叫他常给孔叔叔烧几张纸钱。
临刑前央求来的笔墨,自然不是什么好东西,纸皱皱巴巴,墨不黑不黄,不过字还是那人的一笔好字,在那般情景下,想来是花了很多心力,才能写得工整。
写的是黄庭坚的两句诗。
与君初无一日雅,倾盖许子如班扬。
都到这分上了,对着不可一世的白总督都敢咒他断子绝孙,然而给自己最后留的这一点东西,还是淡淡的,就像当初从理发店出来,打量着,欣赏着,不过唇角微微动一动,很淡雅的一笑。
两句诗,念叨了二十几年。论起来,女儿君雅的名字,也是这两句诗里来的。
无奈世事如此,再大的杀气也挡不住,一只手能端一百把重机枪也没有用。那人先就死了,留下一个毒誓,一幅字。接着女儿死了,留下一个小兔崽子。如今,连累女儿死去的小兔崽子,也快死了。
白承元冷漠地瞥一眼白雪岚,心想,死了好。
都死了,留着那老头子受活罪。
让他瞧瞧,当年弄死那人,就像捏死一只蚂蚁,如今又如何?你白总督,真要断子绝孙了。
第十八章
却说白家大宅这顿年夜饭,几乎是端到阎罗殿里吃了。从老爷子到下头几个司令,打了许多年仗,谁没见过几次生死场,独有这次突如其来,而且由自己人下手,看见手雷炸开那瞬间的伤心痛心,全无言语可形容。初时是一团彻底的混乱,等发现自己还喘气,身上也并不见受伤的疼痛,众人这才明白,原来不是手雷,是个闪光弹。
虽然如此,却也并没什么可安慰的。
这闪光弹没把人炸死,也足以把长辈们的心炸碎了。
饭厅里人仰马翻,外头的军官和护兵们冲进来扶这个叫那个,盲头苍蝇似的乱了好一会,等几位司令稍微恢复了一点,可以大概地发出命令,大家才算分出个东南西北。大司令最是焦头烂额,首先叫人把老爷子送医院去,可是又不知谁插了一句嘴 说,「这是震伤,也不知里头有没有妨碍,只怕随便移动要坏事,还是赶紧叫医生来就地检查的好。」
于是又改了赶紧叫城里的西医来。
只是五司令肩上中了一枪,伤口还在流血,实在不能等医生赶来,就算赶来了,没有医院的工具,子弹也不好取出来,所以又忙命人把五司令送去医院。还有一个白天赐,刚才白雪岚趁着闪光弹的掩护冲过来救宣怀风,和宋壬、张大胜一道,把看着宣怀风的两个护兵狠揍了几下,当时白天赐离着他们不远,被闪光弹炸得唉唉叫唤,白雪岚天生腿长,牵着宣怀风临走,顺便就踹了他一脚。也不知到底踹着哪里,只见他一直蜷着身子在地上打滚,口里惨呼不已,大司令便也叫人把他扶上车送医院去。
若在平时,大司令一定会亲自跟去医院,可白老爷子还躺在这,当儿子的绝不能离开,先老父而后小弟和侄儿,这在国人的伦理顺序中,是毋庸置疑的。其余两个弟弟也是耳鸣眼花,叫他们去陪着老五也不实际,便问五太太哪去了。
不料下面的人报告说,「十三少在外头也丢了一个闪光弹,把五太太震晕了。其余两位太太和几个姨太太也受了影响,不过她们离得远,情况比五太太好许多。」
大司令气得又要骂人,然而知道这不是骂人的时候,呼哧呼哧喘着气说,「出去问大太太,她要紧不要紧。要是不要紧,叫她到医院照看照看老五,我这边要守着父亲,是走不开了。」
那护兵便出来,把话对大太太转告了。
三司令耳朵里嗡嗡了许久,大约也能听见一星半点,知道自己夫人被自己儿子炸了,又怒又担心,慌忙靠着眼里迷迷糊糊一点轮廓,摸索着走出饭厅找太太,无奈饭厅外面那些受了惊的女人们东一个西一个,全都惊魂未定,嘤嘤泣泣,他又看不真,急得开口喊,「太太!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