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头匠(159)
少年似乎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眨了眨湛蓝的眼睛,却没有收回递云片糕的手,很好脾气的说:“你快接,我举不动了。”
阮云昇收到投食,头一次吃这玩意儿,又甜又凉的滋味在嘴里化开,令当时每天只能吃酸梅果腹的世子殿下异常满意,一口气把那一袋全消灭了。
少年有些急了:“哎,那是我给我娘买的,你怎么全吃了?”
“我母妃说我是神仙,”阮云昇很理直气壮,“神仙肯吃蓝眼贼的东西,你和你娘亲都应该感恩戴德。”
少年一听母妃这个词,全明白过来,奇怪道:“你既然是世子,怎么瘦成这个样子?我一开始还以为你是下人的孩子呢。”
阮云昇觉得自己身为神仙的尊严被冒犯了:“神仙哪能成天的吃东西!”
那少年看着他的小细胳膊,笑了笑:“那神仙明天还想吃云片糕吗?”
“想!”阮云昇不假思索答道。
“明天还是这个时候,”少年不自觉压低了声音,“你在这儿等我。”
翌日夜晚,蓝眼贼果然又拿了一袋云片糕来,这回少年长了记性,先在墙下把云片糕分成两份,母亲那一份贴身藏好,另一份再往上递给吃不上饭的小可怜。
从此之后,阮云昇夜夜都爬上墙檐,等少年给他带好吃的。他俩会一同坐在墙上,阮云昇多半吐不出什么好话,但少年总是好性情,像大哥哥一样由着他胡闹,最后再把云片糕拿出来分享。
一个多月后,阮云昇终于像常人般思考了一回:“我说,你不想问我的头发是怎么回事吗?”
说完这句话,他莫名有些紧张,害怕自己把少年吓走。他想,要是少年不害怕他的白发,那他就把自己腿间多了条缝的事也说了。
“你不也没问我的蓝眼睛吗?”少年指尖牵了一缕霜雪,月光下,阮云昇的白发显得并不突兀,染了一层淡淡的月华。
阮云昇笑了,也不急着说自己是双性:“有道理,咱俩其实差不多。不过我是小神仙,你是蓝眼贼。”
蓝眼贼脾气和顺,不与他计较,揉了揉那头白发:“快吃,听说那家的云片糕出了新口味,明天我再带给你。”
第二天正逢十五,阮云昇白天时接受爹娘的参拜,他爹还没待足一刻钟,忽然说自己还要忙着去追捕谁谁谁,急匆匆就走了。他爹一走,他娘也害怕,连忙跟着逃出去,留阮云昇一个人坐在房间里。
阮云昇想不明白,既然父王母妃都拿自己当神仙,为什么母妃在房里拜佛像的时间都远超过陪他的时间,菩萨像难道也像他一样能跑能跳能吃梅子么?
他想夜里去问问蓝眼贼,早早地坐在圆月下,那三株梅树已经很久没人吃了,梅子结了满树,风一吹便要掉下一大片。
他等了一夜,吓哭三个小孩,吓傻四个大人,吓跑五只野猫。
阮云昇又在月下坐了很多天,吃过许多酸梅,无数次被酸到呲牙咧嘴,始终没能等到一个蓝眼少年垫着脚,为他送上甜甜的云片糕。
后来,他在漫长的等待时光里成长了,变得一吃梅子就想吐,后知后觉地明白自己并非神仙,父母也并非是真心把他当做神仙。
十三岁那年,阮云昇的父母死于事故,拉车的马儿忽然发疯,马车坠入悬崖。
继承爵位的阮云昇亲手摔碎母亲房里的观音像,看着一地碎渣微笑。反正父王母妃那么虔诚,爱把他当成神仙,那神仙要取他们的命,想必他们也不会有什么怨言的。
阮云昇当上王爷后不常外出,往往在家里以折磨下人为乐,王府扩建时有人向他请示,问是否要挖去枯梅树,阮云昇这才发现,那三株梅树早被浸入泥土里的人血给泡坏了根,枯死过去。
他让工匠修了一座小园子,把三株枯树圈起来。
待府里下人没几个有好皮的了,他便醉心权势,成天奔赴欢场宴席,经常被人误认为白发老翁,不过迫于威严,旁人也不敢公然取笑,兀自把脸憋得通红。阮云昇因从小就被异样眼光打量惯了,如今也没觉得多愤懑,反正手底下的人爱揣摩上意,自会替他处理。
偶日宴席,有个外省的七品小官许是忘记给钱打点,竟无人告诉他阮郡王忌一切与梅子相关的酒食,颤巍巍要敬他一杯青梅酒,他还没喝,刚闻到青梅馥郁的果香就皱紧眉头,在一众跪下谢罪的官员面前拂袖离去。
他有些想吐,嫌马车逼仄闷人,挥避一干侍卫,独自走在大街上透气。
街上行人并不多,一个个都盯着他的白发看,但他若是走近,旁人便作鸟兽散,显然将他视作邪祟相关。阮云昇玩心大起,正要揪出几个好好吓唬一番,却有人从后面扶了他一把:“这位公子,你脸色难看,需不需要我送你去医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