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儿妹妹、苏公子,这一路上就请你们多担待了。”花病酒屈膝施礼,在季祁的搀扶下登上挂着锦帘的奢华马车。
正在这时,始终凝望着他们的绿衣少年却向前一步喊道:“姐姐!”
沈桐儿总觉得这对双胞姐弟有些奇怪,眨着眼睛偷瞧。
花病酒从窗口伸出玉璧,抚摸向少年无暇的面庞:“一定要听鹿先生的话,等姐回来。”
少年恐怕是这送行的队伍里唯一不舍的人了,可惜他不敢太过逾越,只能垂下泛红的水眸用力点头。
亲人之间的羁绊就是如此无声却深沉吧?
见状沈桐儿不禁想起云娘,忽而摆手道:“哎呀,出发吧,我们早去早回!”
说着便揪住苏晟的衣袖登上马车,在花病酒对面落座,抱着被熄灭的走马灯深喘了口气。
身为领队的季祁前后招呼过,终于告别鹿笙宣布启程。
木车吱吱扭扭地朝着官道滚动起来,似是新一段故事的开始,回荡着未知的声音。
——
青山叠影,路远天遥。
两个时辰之后,车队便渐离了南陵原。
沈桐儿撩开窗帘眺望外面陌生密林,不禁皱眉咬唇。
她没享受过富裕的日子,不习惯这般赶路方式。
始终闭眸浅眠的苏晟很容易被她的情绪影响,轻声问:“怎么?坐累了吗?”
“知我者你也!我感觉自己腰也疼、背也疼,简直快被车颠得吐出来。”沈桐儿抱怨道。
花病酒的目光从手里的书移到她身上,微笑道:“琼州以东异鬼横出、荒僻无人,路也很久没被修整,恐怕过两日姑娘会觉得更加难熬。”
沈桐儿沮丧低头,忽而站起身:“我还是到外面骑马巡逻,万一有异鬼袭来,也好保护鹿先生的买鲛膏的金银不受损失!”
话音刚落,她便不顾阻拦,迈出车门喊道:“季大哥,分给我匹马儿好不好?”
苏晟对这丫头的活泼好动已无办法,被独剩在车上时,眼底不仅有些寂寞的影子。
花病酒瞧着暗笑,趁机问道:“苏公子是何方人氏?”
苏晟回答:“极偏远的小地方,恐怕说了姑娘也没听过。”
“真的吗,南陵原的百姓都说公子是凤凰变得呢。”花病酒扶着脸庞娇笑:“虽然只在那地方待了几日,但关于你的传闻却是一件比一件精彩。”
“这种愚民的不羁之谈也值得相信?”苏晟不动声色:“我若真是神明,又何必与你们一起做这辛苦的勾当。”
“的确是不可信啊,天下能变幻形体的只有异鬼。”花病酒忽然凑得近了些,在带来馨香的同时闭眸轻嗅:“但公子身上并没有死亡的味道,却清洌的很好闻呢。”
苏晟又不是风流才子,哪来的怜香惜玉之心,抬手便把她用力推开。
花病酒并不气恼,抬袖闻声而问:“公子与沈姑娘有亲缘还是婚约?我见她虽年幼,却与你格外亲密。”
“我们不是亲戚。”苏晟不想继续跟这个颇有城府的女人聊下去,又靠在车窗边露出一副快要睡着的表情。
没有魂尘维系身体的力量,还是该省则省的好。
“何必这么冷淡嘛,原来公子也爱上了不懂你心的傻瓜,同是天涯沦落人啊。”花病酒忽而靠近他坐下,扶着他的手臂追问:“此次为何前往长湖却连件武器都不带,都说你功夫了得,若我们被袭击你当怎样应付?”
谁想未等苏晟挣扎开,沈桐儿又风风火火地跳进来:“哎哟,马儿比车子还颠……你、你们在干吗?!”
花病酒面不改色地笑地解释说:“苏公子说他腰酸腿乏,我来帮他捶捶。”
“不要!”沈桐儿的包子脸顿时鼓起来:“他不累!”
苏晟不胜其烦,终于觉得季祁和这女人比起来,还远远算不上祸害。
——
车队乘着夏风往东北行至傍晚,便再也看不到村落城镇的痕迹。
季祁考虑到车马劳顿,谨慎地选择了处开阔的草地停驻,吩咐道:“趁着还有日光,就在这里落脚歇息吧,附近正有水源,但不可单独前往,若有任何不测、立刻鸣哨示意!”
“是!”守卫们恭恭敬敬地答应,便个个手脚飞快、面无表情地升起篝火、支起汤锅,按照既定安排轮岗值班。
看来他们执行这差事已不是第一次了。
什么忙都帮不上的沈桐儿瞧了几眼,就爬到附近的大树上抱着手发呆。
此刻人多眼杂,若苏晟恢复真身肯定会把鹿家人活活吓死,他只好在众目睽睽之下跟着爬跃上去,轻声问道:“怎么了,不是整路都在抱怨坐的疲惫吗?结果又跑到这里动也不动。”
“不许和那个姐姐亲近!”沈桐儿还在为车里见到的那幕耿耿于怀。
苏晟苦笑:“哪里亲近过,分明是在提防她。”
沈桐儿用力揪住他的衣袖:“小白,你不会认识的人多了,就不愿意跟我回家了吧……我都与我娘说了呀……”
“不会,答应你的事无论如何都做得到。”苏晟抬手摸住她的小脑袋,忽然拿出在草地上摘的小花,轻轻插在桐儿的丸子发髻上,俯头用极低的声音说:“这车队里有异鬼,但还不清楚是谁,你要时刻小心。”
沈桐儿微张眼睛,而后望向身后渐渐暗在暮光中的树林,叹息说:“你看得到吧?我们真是腹背受敌啊。”
被笼罩上阴影的深邃林子里,忽闪着猩红的光斑,实在是再熟悉不过的死亡讯号。
35.出师不利
无论准备得多么充分, 在野外宿营总不算件愉快的经历。
幸好沈桐儿对自己潦草惯了, 被强行分配到车里,不禁瞧着认真洗漱梳妆的花病酒满脸困惑。
明堂的铜镜里映出她的花容月貌, 长及腰部的发丝被抹上透明油脂,立即散发出茉莉味的清香。
“只是睡个觉而已,为什么要这么麻烦?”沈桐儿捧着脸嘟囔:“这习惯好像我娘啊。”
“难道你不觉得, 让自己保持美貌是件身心愉快的事吗?”花病酒反问。
沈桐儿茫然摇头,她倒是很喜欢穿柔柔软软的新衣服,至于其它从来未有任何追求。
“也对,毕竟沈姑娘还小呢。”花病酒伸手扶过她的肩膀:“来, 让我帮你梳梳头发吧。”
沈桐儿瞬间想挣扎,谁晓得看似柔弱的美女那么大力气,竟将她按得纹丝不动。
花病酒解开小姑娘的发带,拿着苏晟插得那朵花沉思片刻, 问道:“你是几时发现自己有阴阳眼的?”
“自小便知,还不懂事的时候, 就在人多的地方见过那种东西, 三番五次、习以为常。”沈桐儿回答说:“我娘也是御鬼师,她教了我武艺, 告知我短寿的无奈, 我便明白这辈子要这样过了。”
“看不出你虽然稚嫩,为人却很淡定呢。”花病酒这才轻轻地梳理起桐儿柔软的长发, 叹息说:“也不知道我有没有机会等到姑娘长大的那天……”
御鬼师生命的急促永远属于不愉快的话题。
沈桐儿抬起大眼睛, 搞不清自己是否该主动问询她的年龄。
花病酒却并未陷入忧伤, 反而关心起她来说:“看那苏公子双眸如常,并非我们的同类,姑娘可曾担心日后自己不在了,他将何去何从呢?”
这个问题沈桐儿早就想过,皱眉小声道:“当然是去过属于自己的日子,人死即灰飞烟灭,还有什么办法?”
“那时苏公子定然伤心不止。”花病酒垂眸微笑:“他大概非常心悦姑娘,总是目不转睛、寸步不离。”
沈桐儿欲言又止,想解释苏晟不过是只会模仿人的鸟儿,并非她讲得那样多情。
然而想起这些日子的快乐相处,又难免心中微酸。
活到这个年纪仍旧不懂男女之意,却已隐约懂得了永别的苦涩。
此时再偷偷撩开窗帘,偷窥到暗淡的篝火边静坐的苏晟,有些不敢想象日后死别生离。
——
泼墨般的黑夜染透久无人至的丛林,甚至连蝉与蟋蟀的鸣叫都听不见半声。
娇小的沈桐儿缩在车椅上浅眠,隐约又梦见了伫立在云海中的奢华宫殿,映着碧空、伴着白鸟,回荡起编钟之清鸣。
在梦中她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的身在何处,想要唤来小白到身边,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
正皱着眉头泛冷汗,忽听见刺耳的笛音。
沈桐儿十分机警,瞬时间扶着脑袋坐起追问:“……怎么了?!”
不用同样苏醒的花病酒回答,车外近在咫尺的低吼与刺鼻的腐臭气味就说明一切。
沈桐儿也是本能反应,立刻扑出门去大叫:“小白!”
危险的状况完全容不得她多考虑,见到多达五六只极具压迫感的异鬼围攻到营地周围,将值夜的鹿家人驱赶至篝火边,立即飞身拉住一袭雪衣的苏晟,焦急喊道:“你没事吧?”
此时已有守卫遇害,飞溅了满地热乎乎的鲜血。
苏晟捡起被遗弃的长剑按兵不动,拉着她后退说:“小心!它们饿坏了!”
沈桐儿单打独斗尚有些本事,此刻场面如此混乱,害她生怕失手错伤,迟迟不敢发出削铁如泥地金缕丝。
幸而经验丰富的季祁异常英勇,边指挥边扑向最大只的长毛异鬼,朝他的血盆大口里投入剧毒暗器,命令道:“它麻痹了,快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