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有疾,无药可医(15)
小花园的芭蕉树下风景好,钟凝陷在摇椅上熊皮褥子里看着菱角在自己脚下做针线。她枯柴似一把瘦骨,脸上嶙峋脱了形,几乎让自己认不得了。
他也寻了个小杌子坐下,柔声道:“外头风大,身体要紧,别坐在这里,回去吧?”
钟凝又笑了: “明知道最后我只想看看花草,偏在这里说让人恶心的话。什么时候都要掌控别人,是你们王爷的本色。”
她从前就爱笑,不过那时候是幸福的笑,如今空洞的笑声里是没底的虚,带着毫不保留的轻蔑。
他侧头掩去眼中的泪: “前天菱角说你晒太阳怕见风,我送来了一件白狐皮的抹额,怎么不见你戴上?”
是盛夏,她却要穿冬天的衣服了。
钟凝淡漠不理,菱角细声细气地道。
“小姐说那个抹额上头缀着的金丝和东珠太沉了,戴着头疼。”
薛焘颇为尴尬,幸好菱角提醒了他: “小姐瞧,王爷给你带了些爱吃的东西来呐。”
菱角放开小桌子,为钟凝一一摆上食物。钟凝眼神略过云片糕和杏仁酪,在梅花酒上停留下来。
“这坛子很熟。”
她蹙眉回忆道,突然明白了过来——
是成婚那年,两个人郎情妾意的时候,埋在树下一同酿的酒。
“是梅花酿。”
“是啊,要喝一点吗?”
见她终于有了反应,薛焘欣喜地道。“嗯。”
钟凝尝着菱角递到她嘴边的梅花酒。
真浓澧啊,是一口就会醉人的那种酒吧。不过自己已经尝不出什么味道来了。当年的美好亦是醉人的,可惜消逝得这样早,这样狼狈。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
……
时日荏苒,转眼三月过去。
薛焘抱着将要咽气的钟凝,泪流满面。
钟凝蹙眉看着这个男人,他身上的味道让自己恶心,他的眼泪珠子,像房檐上挂下来的污水似的不值钱。
她真想骂他,可已经没那么多心气儿和精力了。
反正都要死了,无所谓。
“我死之后,别在我坟前哭,怕你脏了我的轮回路。”
这是她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第16章
薛焘的泪水簌簌落下。
“钟凝?凝凝?”
女人闭上眼,无声无息,在他怀里瘦得硌人。她再也不会回答他了,幸福的笑和轻蔑的笑都不会有了。
薛焘的手发抖,慢慢合上她的眼睛。
她死了,自己害死了她。
薛焘茫然地抬起头,眼前的毓秀殿十年如一日,只是殿内外的下人已经都下跪痛哭了起来。
殿门口有一株梨树,是钟凝刚入府时二人亲手栽的,太久没人照料已经憔悴,一树白雪似的落花,凄惶的白色刺人双眼。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他浑身上下发凉,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不,她不能死,她不能死!
她死了,自己怎么办……
……
他就那么抱着她,一直在那里,不顾周围人的劝说,甚至还嫌他们烦,吼叫着要他们快滚。
记忆流转,是成婚的那时候。
他和钟凝虽非青梅竹马,也算旧时相识。世家赏花狩猎的宴会上,婚丧嫁娶的仪俗里,他们一个是先皇最小的儿子,一个是三朝老臣丞相府的嫡幼女。
相遇时,总是守着身份礼仪,浅浅笑着说几句寒暄的话,然后擦肩而过。
后来他出宫开府,自己的亲哥哥、当今皇上赐婚,圣旨宣到府中时,他才明了,自己一直以来都清晰地记着钟凝的样子。不知不觉,她已在自己脑海中停留了很久,是从没想过姻缘,却也有拨云开雾的惊喜。
皇上宣他进宫,细细叮嘱。虽然其父已老,廿年内便要致仕,如今也不过领虚衔而已,但钟氏是百年世家,钟凝也不愧为高门贵女。容貌端正不提,管家针黹也是数一数二,性子也敦和。
算不上情意深厚,可也许亦不失为一段好姻缘。
那时年轻,尚有憧憬,便是抱着这样诚恳的心娶了她进门。从此以后,银钱细账,人情往来,都一份份地教钟凝接了过去。一同生活七八年,他从未操心过秦王府的经营,身家也一点点的厚实起来。
记得新婚燕尔之时,自己题了‘毓秀殿’三字的匾在她的寝宫,原是借了她的姓,‘钟灵毓秀’的意思。她那时极是高兴,抱着自己眼泪汪汪,自己一时冲动,便答应了她:
“一生一世一双人。”
现在想来,她的确钟灵毓秀,不过是自己变了心。
这么多年以来,夫妻相和,然而子嗣上屡屡遭难。钟凝三次怀胎,最终都小产,她自己又执着,坚持要生下嫡子、遵循誓言,虽然未曾明说,但默默反对着他纳妾续嗣的意图。他安慰自己,他们还年轻,不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