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出那幅字的时候,徐勋为的是让族中老少认为他还有靠山倚仗,并没有想到还会碰上傅容这样高位的大佬。所以,刚刚在对方点出自己的过去时,他就飞快地仔细斟酌了起来,于是这会儿面对这样一个陡然之间砸下来的问题,他总算心里还能沉得住气,但面上却露出了狼狈的表情。
“傅公公,那位世伯……其实父亲远走多年没有音信,根本没有什么世伯故交。”
想到这年头名声赫赫的东厂和锦衣卫,徐勋在最初傅容表明身份的电光石火间就做出了抉择。果然,此话一出,见傅容丝毫没有诧异,倒是那中年人笑了起来,他就知道自己这一遭是堵对了。徐家长房的人也许不会去查什么笔墨,但眼前这两位是什么人?
因而,不等别人再追问下去,他就带着几许黯然说道:“小子早些年还刻苦发奋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位先生,那字就是从他学的。这横幅上的字,是小子自己写的,确实是左手所书。至于词句,则是小子早年间一次机缘巧合……小子确实是误入歧途许久,但不想就这么任人欺凌,不想爹一辈子积攒的家当落入人手。”
儿时练字的事情徐勋隐约有那记忆,但只记得那人穷困潦倒死了,自己还花了一点钱给人安葬。既然对面的人是那样的大佬,想来必定查证过,把起因归结于死人总是最稳妥的。至于词句,料想别人不可能连自己三四年前碰到个什么人都打探分明。
“原来如此。”傅容笑眯眯地看着徐勋,眼神里闪烁着让人捉摸不透的光芒,“那两句词不是久经沧桑难为水的人,确实写不出来。不过就是那字,倒真看不出是你这小小年纪的少年郎写的。咱家没看错人,你是真实诚,不是那些满口假话的。”
说到这里,傅容就看了看那中年人,中年人连忙欠身说道:“公公自幼学于内书堂,又伺候成化爷和当今皇上多年,这看人的眼光谁人能比?徐勋买了纸笔新墨回去之后,并没有去过别家,那幅书卷确实是出于他之手。说起来他年少的时候亦是以书法见长,只可惜徐家族里那些人都是看他没有父母扶持,于是狗眼看人低,否则好好读书,必定大有出息。”
尽管中年人只有三言两语,但徐勋敏锐地觉察到,对方对他的追查确实不是寻常的仔细。见傅容微一沉吟,仿佛有些惋惜似的,他虽是心中纳闷,却不好流露出来。直到外头再次送来了新鲜烹制的美味佳肴,傅容抬手示意动筷,他这才把精神放在了这些美味佳肴上。
刚刚只用了点心垫饥,接下来又是打叠精神应付傅容的盘问,他自然是早就饥肠辘辘。横竖得人赞了一声实诚,他索性就把不安之类的情绪都丢到了九霄云外,该吃该喝毫不含糊。直到肚子差不多填饱了,他才顺势抬起头来,就只见傅容正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知道这位高权重的大珰刚刚几乎没动过筷子,应当是打量他那吃相已久,他少不得整整衣衫起身。
“傅公公……”
“好了好了,什么都不用说了!”傅容随意摆了摆手,旋即和颜悦色地说道,“年纪轻轻,能吃得下是好事。对了,你之前不是对萧娘子说,要尽早回去么?家里还有什么事?”
族中那些阴谋算计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徐勋就按下了对这位刚刚结识的权阉言明,由此一劳永逸的念头,恭恭敬敬弯下了腰道:“傅公公,家里没事,只是戌时三点就是夜禁时分,虽说从这儿回去也就是一刻钟的路程,可万一赶不上时辰犯了夜禁,那就是了不得的大事,所以小子才说要尽早回去。”
“嗯,那你就回去吧。”傅容微微颔首,旋即看着身边的中年人道,“陈禄,挑个人送他一程,这就已经是戌时二点了,万一没赶上,遇着兵马司的人巡夜,也好有个说法。”
傅容既然发了话,徐勋便没有客套,只是少不得谢了一番,临到门口时,他突然又转过身,脸上露出了犹犹豫豫的表情,紧跟着才走回来,又拿出了怀中那张大红名刺双手递了过去:“傅公公,此等物事小子留不得,还请您收回去。”
“哎,咱家送出去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来的习惯!”傅容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继而才意味深长地说道,“再说,这东西咱家有的是,可对你来说,想来用场却大得很。”
“是,多谢公公。”情知自己是蒙对了傅容的心意,徐勋心中大为释然,正打算再次告辞,他突然记起一事,忙试探着问道,“傅公公,不知道那位王公子……”
“放心,已经报了咱家的名字,料想他不会去找你的麻烦,他也不是那等人。魏国公这小舅子可惜了,长姊嫁得早,周遭那许多人奉承,硬生生把一个好好的小孩子带坏了。”
见徐勋露出了释然的表情,再次拱手后离去,等到中年人关上包厢门回转了来,傅容才莞尔笑道:“这小子,亏得你打探的仔细,确实是个实诚人。能写的一笔好字,这也是一条可取的,只可惜你说他在族学里就启蒙念了三年,接下来都是断断续续读的书,家里虽说还有不少他老子留下的书,可终究是差了一截。而且,年纪实在是大了几岁。”
“公公说的是。”陈禄恭敬地低下了脑袋,旋即却笑道,“但读书不读书的,虽说要紧,却还没有到必不可少的地步,要紧的是性情人品。胡闹了这么多年,突然浪子回头,便能在族人暗谋将他逐出宗族的时候想出了虚引奥援的主意,可在公公面前却能认清时势说了真话,走可见一片赤子之心,却不乏聪颖,而且对人处事尚有敬畏。这样的人抬举一二,方才不会伤着自己。”
第一卷 金陵败家子 第30章 星星之火
“你说的很是。”傅容赞同地点了点头,旋即便叹了一口气,“就好比是你。以你的才干,无论文武,只要从头做起,到如今这位子都是应得的,可坏就坏在你沾了内臣两个字。陈老哥是咱家这一辈子最钦佩的人,他人虽去了,皇上忆着从前的情分,提拔了你们三个陈氏子弟,尤其是你这个继子……”
“我本族中一介孤儿,若无先父收于膝下,哪有我的今日?公公盛赞我有才,我实在是愧不敢当。不是先父荫庇,我就是走科举正途,得一个秀才顶天了。”陈禄那脸上露出了一丝惘然,旋即才正色道,“且不说我,看公公仿佛颇为赏识徐勋,可那事情还是得斟酌斟酌。毕竟,如今您身在南京,距离京城千里之遥,却是难能料准情势。”
“嗯,且再看看吧!”傅容意兴阑珊地叹了一口气,继而往椅背上一靠,突然哧笑了一声,“听他临走时的口气,想来总该知道救的人和咱家有关。咱家就只有一个嗣子,下头就这么一个带把的孙儿就这么一个,偏生那天喝醉了酒,竟是‘失足’掉进了护城河!他一个小孩子家,要不是在府学被那些自诩为256文学出身的子弟狠狠奚落了一番,又怎会失魂落魄酩酊大醉,以至于险些丢了性命?”
傅容猛然加重了失足二字,陈禄心领神会,当即低了低头说:“公公放心,这事情我一定会追查到底,给您一个交待。”
“你办事我放心,但这事真追查下去,收不了场。”傅容意兴阑珊地叹了一口气。
陈禄见傅容面色不好,忙岔开话题道:“看徐勋初见公公时的样儿,想来是根本没料到您的身份。这世上能用大红名刺的,除了那些翰林,可不就是公公这些出自内书堂的俊杰?”
“什么俊杰,咱家早就老了!”傅容嗤笑一声,继而懒洋洋说道,“这徐家子那头你也盯一盯,不过他的事情你不要插手。且看看他会怎么用咱家的大红名刺。”
“公公没收回名刺,原来竟是为了此意?”陈禄见傅容露出了自得之色,便凑到傅容耳边低声问道,“让他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拿着此物,公公可是想看看其人心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