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官员戴进贤冠,寻常百姓则是多戴幞头,就是这里大群健壮汉子,装束也多半是以褐色或是灰色的短衫为主,年纪也主要集中在二十到三十岁之间。然而,李贤看到的这人却不同。大约四五十的年纪,须发已经露出了几许斑白,但却精神奕奕红光满面,最最引人注目的是红巾抹额葛袍加身,在那一片灰褐之中显得异常醒目。
李贤注意到了此人,其他人自然也不例外,不管怎么说,那一条红巾都实在太显眼了。陪在李贤身边的长史和司马对视一眼,同时觉得这人特别眼熟,面面相觑了一会,雍州司马忽然恍然大悟地轻轻一拍巴掌,连忙凑到了李贤身边。
“这一位似乎是监察御史娄师德。”
李贤倒没有去细想一个文官怎么会忽然这般装束出现在这里,他只是觉得这名字怎么那么熟悉。左思右想没想出一个所以然来,他也就索性把这个问题搁在了一边。然而下一刻,他就立刻被对方的动作惊得目瞪口呆。
原以为这娄师德不是身负公职来视察一下这里的状况,就是和自己一样抱着来看热闹的心理瞧一眼状况,谁知道娄师德竟是在报名的地方写上了自己的名字。这一下,雍州司马和长史齐齐发呆,就连李贤身后的程伯虎和薛丁山也觉得不可思议。
“他……他是要报名投军?”
那司马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转头看向李贤征求意见。面对这种出人意料的场面,李贤默思片刻便笑了起来:“这位娄御史看上去也是个铮铮铁骨的汉子,人家既然有心,那我们不妨看看他的本事!”
见李贤居然不吝评价出“铮铮铁骨”四个字,长史司马都觉得这娄师德运气忒好,隐隐之中甚至更觉得对方是明知道李贤在此而跑来作秀,免不了感到一阵腻味。谁知道娄师德竟是看也不看那边负责遴选的官员,轮到自己上场的时候却没有选择对战,而是提刀上去耍了一套刀法,虽说并不见凌厉精妙,却手法极其稳健,一套刀法练完毫不气喘。
然而,根据先头的诏书,此次遴选的乃是猛士,按照娄师德这水平,要被选为猛士还有些不够格,因此那负责应选的官员就有些犯踌躇。然而,这娄师德回刀归鞘之后,却不曾立即下场,而是转身朝着高台拱了拱手。
“我这武艺弓马自然比不上刚刚那些高手。只不过,陛下下诏求猛士,想必并非只求匹夫之勇。我虽年近五旬,却有心投效沙场报国,武艺弓马不成,这胆气军略却不会输于人,还请长史司马代为录名,圆我心愿!”
如果李贤发现娄师德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高手,那么他还不至于有什么感觉,但对方武艺寻常却胆气过人,他就开始感兴趣了。毕竟,大唐如今似乎有一种儒将的传统,前有刘仁轨裴行俭,谁知道后头会不会多增加一个娄师德?
在他的点头示意下,司马连忙示意属下官员录名,随即转头询问李贤是否要单独接见。尽管对这人很有兴趣,但李贤一想到自己今天是来看热闹的,若是见了娄师德,只怕太过于随便,遂摇了摇头。等到人家走了,他依旧惦记着那红巾抹额的姿态。
“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直面淋漓的鲜血。”
在看过录名的材料之后,他轻轻念叨了这一句至今不曾忘怀的名言,心中对这娄师德生出了几许敬意。四十九岁的年龄作为监察御史,虽然不算高官,但仕途总归还是坦荡的,这娄师德却在举猛士诏的号召下前来投军,这种投笔从戎的思想无论在现今还是后世,都是时人敬佩赞扬的对象,即便人家是为了搏一个更好的前途。
有了这样的体悟,他出雍州廨前往东宫的时候,心情可谓是极好。他从来都不认为求上进有什么错误,从来不认为勃勃野心有什么错误,比起那些虚伪不敢坦白心志的伪君子,大唐这种踊跃表现自己的气氛,无疑是极其对他胃口的。
于是,在面对上官仪郝处俊等人的联袂责问的时候,他便轻描淡写地把今天看到的情景复述了一遍。果然,这一群宰相立刻调转话头,对这种投笔从戎的壮举大加赞赏,没有一个人质疑娄师德此举是不是有什么政治目的。
尤其是当了的多年安西大都护的裴行俭,对娄师德引为同类——在他看来,除了被贬谪的人之外,文官当得好好的居然肯去参军,这种人已经不多了。
眼看成功转换了话题,李贤自然很高兴,但看着堆积如山的公务,他马上就高兴不起来了,只能打起精神开始奋战。好容易把这些东西消灭殆尽,裴炎又递过来了一份奏折。
虽说先前的举猛士诏不过是含含糊糊,没说接下来准备在哪里开战,但只要是稍微有点眼光的人,都能看出大唐在防范西北的大敌。毕竟,其他的方向都已经暂时安定了。所以,看到这份清楚明白写着《平戎三策》的奏章,李贤不禁感慨,这聪明人实在是太多了。
那奏折虽说写得洋洋洒洒数千字,看上去也颇有见地,但在李贤这种看多了官样文章的人读来,触动虽有,赞赏也有,但还不至于真正引为奇文,只不过觉得这上书的人确实敢说,有点本事。等到裴炎解释,上书者只是一个太学生,他方才略有些动容。等再看清了署名,他更是有一种大笑的冲动。
他道是谁有这样的本事,却原来是魏元忠!他终于记起来之前那个娄师德是何许人物了,狄仁杰、魏元忠、娄师德,这可不是史书上在武周混得风生水起屹立不倒的三大名相?想到这里,他又瞥了一眼裴炎,忽然露出了一抹神秘兮兮的笑容。
和那三个人相比,历史上裴炎的运气就糟糕多了。当然,现在看来,还是这一位最是官运亨通。
第六百三十六章 装病在家听壁角
当国家领导人容易么?
李贤从来就认为,最高领导人那种位子压力太大,而现在当上了代理最高领导人,他更货真价实体会到了这个岗位的巨大麻烦。
虽然他那位老爹最喜欢人家称赞英明神武,最喜欢东征西讨表示自己的武功盖世,但在治理国家方面,李治确实差了不少。就拿贞观时期斗米五文钱的低价来看,现如今米价时常波动,前几年闹过灾荒的时候甚至高达百文一斗,现如今也维持在二十文的价格。
当皇帝只需要耍权谋平衡各派?如果真是那样,这个皇帝要么只是名义上的皇帝,只需要管一个城池,否则干脆下台算了。大唐虽说宰相权力大,基本事务宰相都解决了,但免不了有意见不合需要上头决断,这时候若是一个决策失误,那么很有可能就要牵累百姓无数。于是,当四月初一李贤终于撤去了监国那两个字的时候,他几乎是长长舒了一口气。
因为他的太上皇老爹和他的皇帝兄长,终于一同复出了。当然,武后从来都没有隐退过,要是没有这位老妈在后头的强力点拨支持,估计他早就告病不干了。
太上皇李治出山,第一件事就是褒奖娄师德身为文官却勇于投军的胆略,因此授予了朝散大夫的官阶,虽说职官没升,但这已经是极其罕见的升迁了;至于魏元忠的用人、赏罚分明、请开民间养马三条策略则全数被采纳,授官秘书省正字,此外还让他在中书省实习,更可列席朝会,算得上是高官待遇。
这一切目前和李贤没有关系,因为他直接递上了告病的折子,声称疲累不堪要休养。这种撂挑子的行为虽然被几个宰相埋怨得半死,但这太上皇和皇帝都复出了,也确实不再需要李贤一个人盯着,于是几人心气遂平,上官仪还在御前说了几句“好话”。最后,“休养”在家的李贤竟是在某日迎来了一位专门为他调理身体的太医。
“老上官这家伙真是狡猾!”李贤看到笑眯眯的秦鹤鸣,立刻就恶狠狠地埋怨了一声,随即才叹道,“还好是派了老秦你过来,否则我这病就装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