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翰豁达,杜士仪也轻松不少。这一日一大清早,他和此番应试的十九人在晨曦之中再由龙首道上含元殿,大殿中却不像此前谒见日那般文武排班浩浩荡荡,只有监试的几位试官。等到陛下驾到的声音传入大殿,天子升座,众人行礼,李隆基便对身侧的高力士点了点头。
“天子敕曰:卿等知蕴韬略,学综古今,乔木将迁,虚钟待扣。既应旁求之辟,宁闻明试之言。各整尔能,对扬所问。古有三道,朕今减其二策,近无甲科,朕将存其上第。务收贤能,用宁军国……”
这道敕令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今科只考一道策问,虽制科向来不取甲第,但此次仍然会区分名次,至于出类拔萃者依旧重用。相比于此,当今科策问所用的制策在诵读之后发到了自己手中的时候,杜士仪立时陷入了沉思。冗长的制策且不去说,其中的意思却耐人寻味。
开头先举轩辕三皇圣明,却不能去兵,陶唐五帝之能,也无不征讨,如此大发一番感慨之后,便是表了一番天子对于谋臣猛将的期冀之心。再接着便是一连串的问题了,王猛可比孔明,张辽可齐关羽,近代以来,斛律光和贺若弼孰强孰弱,本朝李勣和李靖,又是谁功更高?再接着,则是一系列的实质性问题,比如那些边疆荒僻之地的城池是弃是守,秦时岁兴军民修水利有何得失,蓟门屯田有何要旨,占据营州的契丹人应如何应对……如是种种,涵盖面之广,即便他这几个月来功课做足,又曾经亲历边地,此刻也不禁心中惊叹,再一扫殿上其他人,他就只见左近人人眉头紧锁。
不好答!
这不仅仅是一个人的念头,几乎是今年应这知合孙吴一科所有人心里最大的感受。借着身为秘书省校书郎之便,看了无数本朝兵法先贤所留札记等等的苗含液,也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对于那行文的切入点竟有些踌躇了起来。
然而,理当露一面就走的李隆基这一次却并没有立时离开。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今科这十九个应制举之人,目光着重落在了杜士仪和苗含液两人身上。前者是因为他已经先后见过两次,所作所为都让他颇为留意;后者张嘉贞曾经对他提过,道是年轻才俊,他对于探花筵时其所献各王宅中牡丹也还留有深刻印象。好一会儿,他才令高力士近前来,低声吩咐道:“你也留在此地。”
“是,大家尽管放心。”
天子离座,自然又是好一番聒噪行礼,等到大殿中重新恢复清净之时,今日监试的一位给事中一位中书舍人,再加上左拾遗窦先彼此之间交换了一个眼色,见高力士便笑容可掬地寻地盘膝而坐,显然预备留到底了,他们顿时都低下头假作巡场。然而,今次制策实在是太过内涵丰富,上上下下全都在斟酌打腹稿,他们一圈转下来竟是没一个动笔的,只得又回了原地各自坐下,目光只在试场上来回逡巡。
许久,他们终于看到有人动了笔,见是苗含液,那给事中顿时长长舒了一口气。苗延嗣前时来请托他稍加照应儿子时,还唉声叹气地对他报应儿子不懂事,分明都已经授官清职,却还非得要趟制科这浑水,只为了要和杜士仪再较技一场。他那会儿只觉得苗含液未免太过年轻气盛,可这会儿看着人,他不禁想起了自己当年的光景,脸上顿时露出了几分笑容。
少年意气,就该如此!
杜士仪却直到把制策一句一句全都掰碎琢磨透了,这才开始动笔。他浑然不觉自己已经是最后一个动笔的人,落笔便写下了起首的几句。
“臣闻玉弓垂芒,耀明威于苍穹;金方进序,凝杀气于赤霄。”
接下来又是几句对上古圣皇的颂词之后,他方才词锋一转道:“上古先王,鲜不征伐。禁暴止乱,不可无兵,防患未然,实为善政。是故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伏惟陛下,上体天心,下恤民意,宣道德仁义,张礼乐刑政……”
如是又接上了是一连十数句言民间边塞诸气象之后,他方才真正转至了今次的制策。
“秦用景略而霸道成,蜀由孔明而功业立。景略佐秦,得以逞才;孔明匡蜀,得以明慧。然秦之霸,经年之力;秦之倾,旦夕之间。而蜀之兴,历久之艰;蜀之颓,顷刻之力。非王猛孔明之优劣,亦非明主昏君之一念间,时也,势也!”
提笔写下这数句时,杜士仪依稀听到身后似有轻轻吸气的声音,遂旁若无人地继续写道:“张辽运筹之方,忠而显智,遂成曹魏霸业。关羽匹夫之勇,勇而显骄,致有麦城之败。故而论以勇故,关羽为先;若以智计,张辽为上。彼名将非以一己之功论优劣,应以佐国之能定高下!”
古人之后则是斛律光贺若弼李靖李勣这样的今人,下手却是比之前容易多了。尽管这四个人如今后裔都不甚了了,但盖棺论定的结论是皇帝的事,他也就马马虎虎总结了一下斛律光破贼,贺若弼平陈,李靖灭突厥,李勣荡高句丽的诸多功绩。即便如此,他素来更敬仰那位卫国公的赫赫功绩,最后仍是加了一句,“谋事取人,英公居前;论功取人,卫公居上”。
如此一气呵成把之前这些古今名将的比较给完成了,杜士仪方才感到后背有些燥热,遂搁下笔轻轻把领子拉开了些。五月的天已经是入夏了,含元殿地势高四面敞开,凉风习习,倒也不觉炎热,可口渴却在所难免。当他拿过应制科每人都会供给的酪浆喝了一口时,突然发现三个试官都站在苗含液身后,顿时心中一动。他记得今次就三个试官,另有高力士留下了。如今苗含液身后站着三个,高力士却不见了,那自己身后观卷的是谁,岂不是呼之欲出?
话虽如此,此刻回头却没有必要。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便将重心留在了这最后也是最关键的那些实际问题。看了看砚池中所剩的墨应还足够,他便提笔蘸了蘸墨,略一踌躇便再次奋笔疾书了起来。
第257章 妙笔如刀,妓家商未来
“臣此观风北地,见蓟门屯田,乃攻守之暇,行耕耘之事,省两河之粟,资三军之费。但使不疲军扰民,何忧其弊……”
“若营州之寇,不施虐边人,鸿胪之宾,未断绝来使,则与其妄动兵戈,不若养士卒以待其失机,猝尔击之,可获全胜。不然,若失时雨之天时,丧进退之地利,以离怨心苦之师,击以逸待劳之寇,以至于再挫天威……”
“城之得失,不在其地险要,而在其时其势;攻守之间,不在孰进孰退,而在其人其法。张纲镇广陵,弃兵而令顽寇投诚;充国守西羌,不战而令羌部来降。若李牧守边,魏尚为牧,柔远镇迩,内外安宁。柔远则不劳,镇迩则居逸……”
高力士原本只是打算在杜士仪身后少看片刻便走,然而,从最初那些评判历朝名将之言到眼下的边地军略之策,他渐渐竟是看住了。杜士仪是个什么脾气,他虽说没有真正打过交道,可冷眼旁观,却是心底大略有数。天子觉得此子刚直敢言,他却更知道在此之外,其犀利之处更不可小觑,否则旁人在城外遇到羽林军卫士行刺,谁就敢那样大肆闹开来?更何况事后据他打探得知,肖乐固然死了,可那另几个羽林军卫士在处以绞刑之前全都一口咬定不曾伤人。固然这供词连王毛仲自己都不信,可他暗中查探下来,却隐隐觉得那兴许是真的。
倘使如此,杜士仪等人身上的伤势便只有一个缘由,那就是自残!为了一劳永逸能够对自己下手这么狠,这份心便少有!
这一走神,高力士待再看时,杜士仪已经是另外起了头:“何必弃戍南邛,舍置碛西之地,堕先朝之功业,致将来之诮语?辱国挫威,臣所不取。犹华夏为国之心腹,边陲者则国之肢体,若心腹充盈,则肢体无害。古既守之而不损,今则御之而何失?古既足,今却虚,非古今殊理,实授人非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