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见杜十九郎评点蜀中名泉,我在这水城苏州为刺史也已有经年,对于水之好坏,却也应该有几分发言权。淮南江南之水,以我之见,扬子江心水为第一,虎丘石泉第二,庐州石桥潭水第三,松江水第四……”
今日设宴,袁盛遍邀了刺史署的所有属官,甚至吴县县署中从县令到县丞主簿县尉等等官员也一个不拉,一时偌大的厅堂高朋满座,一片热闹气象。
所以,他在座上兴致勃勃地这么评点着江南淮南什么水烹茶最好,在品茗之道上有些心得的官员还能够参加这种闲适的讨论,别人就只能在旁边无趣地干坐着。也不是没有如同张丰这样对杜士仪和裴宁此行不以为然的,可当面才刚站起来要驳斥,就被重重放下茶盏恼火不已的袁盛给逼退了回去。
“今日只谈风月,不论国事,但凡煞风景的便自行退去就是,别在这里搅扰了别人的雅兴!”
杜士仪心知肚明,是因为自己耐着性子陪袁盛探讨音律,补齐古谱,甚至和精通医术的裴宁一道,给到了冬天就手足发冷的袁盛斟酌了一个补益元气的方子,又送了两斤从雅州起行时,那位叶鬼主所赠的蒙顶芽尖,所以彻底拉拢了这位一把年纪不思上进的老刺史。果然,有了袁盛这么一句话,说话的人沉着脸坐下,不多时便悄悄逃席而去,但其他人立刻知趣地只谈风月。
袁盛好乐律,这年前的最后一场盛宴,刺史署自然是出条子请来了本州最有名的几位歌姬舞姬。酒酣之际,袁盛亲自击羯鼓取乐,属官之中自然颇有鼓瑟击掌为之壮声色的,于是,袁盛一相邀,杜士仪便拉着裴宁从善如流地要了琵琶来,最初有些微妙的盛宴自是一片欢喜的气氛。尤其当袁盛一大把年纪亲自下场邀舞的时候,就只见上至六十岁老翁,下至二十出头弱冠青年,场中红绿青色官袍的官员们且唱且舞,看得杜士仪不禁为之莞尔。
“杜十九郎,来,不要只干坐着,下来和老夫同舞!”
只一愣神,杜士仪就被上前来的袁盛一把拽了下去。而裴宁还不及幸灾乐祸地露出笑容,就被袁盛另一只手给拽住了。拉了两人一左一右之后,面色醺然的袁盛却还不罢休,目光在那些尚未下场同舞的宾客中扫来扫去,很快就落在了卢聪身上。
“卢四郎,下场同舞!”
卢聪只觉得头大十分,可身边早已没了别人,甚至连根可以遮挡视线的柱子也没有,他只得硬着头皮站起身,下了场后一听乐起就有些慌神。他是个名副其实的乐盲,因跟着父亲卢奇在任上,卢奇又是个出了名身体不好不赴宴的,他借着侍疾的借口,纵使代其赴宴,也是少坐片刻就立刻逃席而去,哪曾遇到今天这样赶鸭子上架的场面?于是,见老老少少大笑着挥袖踢腿转圈,舞得那叫一个潇洒不羁,他甚至没工夫去羡慕嫉妒恨。
完了,他该怎么糊弄过去?
“卢四郎?”
卢聪扭头一看是杜士仪,不禁更加尴尬。可让他意外的是,后者并没有取笑他,而是随手一拽他的袖子,低声说道:“看你这样子也是没有下过场的,不用慌,看我的动作随便跟着做就行了,又不是要你跳胡旋或是胡腾!”
拍肩,拍胸,拍手……卢聪小心翼翼跟着杜士仪跳了片刻,便知道这让自己发怵的主人宾客大联欢,并没有从前想象的那么难以应付。尤其袁盛已经面色酡红,分明醉意已深,其他跳得最起劲的人也大多如此,剩下来的就是和自己这样随便动动手脚敷衍的,根本不虞被人笑话,他登时松了一口大气。可是,当杜士仪再次拽了拽他的袖子,强拉他跟着退出人群的时候,他却不禁一颗心高高提了起来。
这是要干什么?他……他可没有龙阳之好!
“杜……杜侍御……”
“意思意思就差不多了,裴御史早已经退场溜了,你还真的打算在这儿陪袁使君跳一个天昏地暗?”
卢聪这才恍然大悟,面上不禁有些发红。等到悄悄离开了那座灯火通明的大堂,和外头另外设席款待的一应从者们会合,出了这座苏州刺史署时,他听到杜士仪头也不回说了另外一句话,这下就更怔住了。
“本来只打算在苏州建茶引司,辖邻近各地茶引分司的事,但现在看来,我打算把江南东道茶引司就设在苏州,而不是润州或是越州。你自己对哪些科目的制举最有把握,不妨告诉我,若有消息,我就可以立时让人引荐你参加。要知道,这有出身和无出身,入仕之后就是两码事!”
由处士出仕立时授美职的,大唐历史上并不是没有,但相比正途出仕的就是凤毛麟角。而一旦先入仕,那么明经进士等常科就再也不能参加,唯一能够在自己的资历上增加浓墨重彩一笔的,就只有制科。因此,卢聪恍然醒悟到了这其中的差别,登时心中感念十分。可越是如此,他越是想到了当初想借由裴宁提醒杜士仪的话,此刻咬了咬牙便开口说道:“杜侍御,有件事我早就想说了,你既然早已功成名就,为何始终没有……”
这后头娶妻生子四个字他还没来得及说,就只听见耳畔陡然之间传来了一声尖锐破空声。那一刻,他只觉得一阵发愣,直到一声小心,紧跟着又被一股巨力掀落马背,后背重重撞在了墙壁上,他才猛然间为之一惊。
这是……
“有刺客!”
第497章 栽赃
自从六年多前去东都洛阳,安抚了因父丧而痛不欲生浑浑噩噩的崔俭玄,在回长安赶京兆府试的时候遇人劫杀之后,刺客这两个字,杜士仪已经觉得距离自己很遥远了。一来他用血的教训,以及闹得捅破了天的决心,让自己的仇人看到这条路一旦失败的后果,二来和他结仇的都是大唐真正顶尖的人物,除了那些不计后果的二世祖,等闲不会用这种最愚蠢的肉体消灭手段。
否则真要是有仇便请人去暗杀行刺,大唐那些彼此有隙的文武高官大臣,一年得死多少?
所以,对于今天这突如其来的凌厉风声,他也不禁有些预备不足,还是听到赤毕一声小心,多年早起练剑的习惯方才让他在第一时间直接跃起把卢聪一块裹挟下了马背,直接滚到了墙边上的阴影处躲避。
当听到坐骑中箭时的惨嘶声,他不禁觉得整个人心里一缩,一只手习惯性地伸向了腰间革囊。然而,如今他不像是当年在嵩山山间拿着铜丸打野兔打野鸡打松果的时候了,相比大有长进的弓马和剑术,这曾经倚为绝技的一手已经准头大降,因此,他只是犹犹豫豫地将其扣在手中,熟悉着那沉甸甸的手感。
他出蜀之后,就算得罪过什么人,理应也不至于到要他命的地步。更何况,这是苏州刺史署大门前,在此年关之际捅出这么大的案子,那是要通天的!
“护着郎君!”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赤毕同样又惊又怒。他已经跳了下马来,拔剑竭尽全力地磕开了先后两支箭,继而伸手在一旁夯土围墙上一撑一蹬,整个人敏捷地翻上了围墙。在已经完全昏暗下来的天色中,他借着刺史署中明亮的灯光,将阔剑的剑身在眼前一横一拨,竟是将一片光斑直接向那一个目光所及的蒙面人眼睛上反射而去。趁着对方微微一愣神的功夫,他已经如同蝙蝠一般腾空扑去,在距离对方还有两三步远处足尖一点,整个人缩成一团,直接撞入了对方怀中。
“啊……”
随着那声惨叫,黑衣人胸前腿上连着了好几下,竟是从围墙上直接一个倒栽葱摔了下去,更远处的一个人见势不妙,慌忙扔下手中沉甸甸的大家伙狼狈而逃。见此情景,赤毕头也不回地撂下一句你们保护郎君,立刻单身一个人径直追了上去。而直到这时候,刺史署中方才有人听到动静急急忙忙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