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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风月(739)

就在君臣二人的话题渐渐往那些玄之又玄神佛仙道飘过去的时候,高力士冷不丁瞥见外头有一个人影频频窥视。他知道天子身边决计不会有不懂规矩的人,只怕是出了什么事,因而觑了李隆基的脸色就悄然退下。待到问清楚了事实,他那一张脸上登时露出了错愕的表情,回到御前时仍然没有消解下去。

“又出了什么事?”李隆基素来自忖身处深宫大局尽掌,而近来的事情常常会出乎掌握,他自然有些不悦。

高力士仿佛不知道如何开口,犹豫再三,这才低声说道:“有人……有人到了云州杜长史门前闹事。”

闹事。

自从杜士仪立足于如今的盛世大唐之后,闹事的场面就已经见识过很多次了。但是,自己的家成为别人闹事的地方,这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站在院子中,耳听得外间阵阵喧哗,甚至还有人在嚷嚷什么蛇鼠一窝沆瀣一气之类的话,他不禁眉头一挑,似笑非笑地说道:“这是冲着我来的?”

吴天启急得满头大汗,这会儿使劲擦了擦额头,这才小声说道:“似乎其中好些都是今科京兆府试解送的士子,事先没有什么预兆就突然在咱们家门前聚集了起来,嚷嚷着什么很不好听的话!其中有人罗列出了宇文相国……宇文少府的十大罪状,然后又勾连到了郎主身上!这万年县廨就在旁边,却没有人过来驱赶他们,分明是故意的!”

见吴天启说着就已经怒形于色,杜士仪不禁莞尔:“别直接给人扣帽子。你都说了,其中好些都是京兆府试解送的士子,那么,明年说不定其中就会出不少新进士,万年县廨虽则是主管万年县的治安,可对上这些读书人可是吃力不讨好的事,他们畏首畏尾也不奇怪。你去开门,我倒要见识见识门外这些人!”

“什么,郎主竟然要去见他们?”吴天启大吃一惊,慌忙拦阻道,“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若是不管不顾起来冲撞了郎主,那怎么好?还是让官府来……”

“你不用说了,唇枪舌剑,我让过谁?”杜士仪脸上流露出了一丝自信的笑容,不容置疑地吩咐道,“快去!”

见劝不了杜士仪,吴天启只能悻悻去开门,另一边,闻讯而来的韦氏已经带着儿子们和女儿匆匆过来了。她满脸赧颜地屈膝行礼道:“都是因为阿郎的事情,让杜长史受累了。不若妾身带着儿子们出去……”

“嫂夫人不用客气。如果是真的对宇文兄所作所为有什么指斥,直接投书或是找上门来,我都欢迎得很。但若是为了功名之心,抑或是被别人支使,那我就断然容忍不得了!嫂夫人在这里等着就好,一切都有我!”

听到杜士仪这一句一切都有我,韦氏和宇文涛宇文汉固然面露敬服,一旁年方二八的宇文沫不禁面露异彩,心中满是崇敬。

自从她懂事起,父亲就已经飞黄腾达了,那些寒微之时的记忆几乎没有,所以,此次父亲罢相,她是最彷徨不安的一个。尤其是赖以生存的宅子竟然被人追回,而后甚至连容身之处都没有,杜士仪的庇护可以说是他们一家抓到的最后一根稻草。而现如今,甚至连这里都被人盯上了!她难以想象若是没有杜士仪的挺身而出,她的母亲和兄长该怎么办。

当杜士仪大步走出大门之际,他随眼一扫,就发现门前赫然挤着将近二三十人,皆是白衣儒衫,乍一看去几乎都是风仪翩翩的美男子。尽管如今已经不是魏晋只看风仪家世的时代了,但要入仕为官,好家世以及好外表仍然是最有利的条件,因此,在收获了众多端详审视的目光之后,见无人开口说话,他便背手而立,淡淡地说道:“是尔等聚集我这私宅门前,喧哗不休,如今我这主人现身出来,反倒无话可说了不成?”

尽管众人当中,多有比杜士仪更年长的,但他现身这么一站,众人不知不觉为其气势所慑。此刻听到此言,众人你眼看我眼,最终方才有人倏然踏前了一步。

“在下博陵崔明允,敢问杜长史,明知道宇文融乃是国蠹,缘何不顾令名,与其沆瀣一气!”

第618章 相交之道

博陵崔明允。

跟着杜士仪一块出来的吴天启眼皮子一跳,登时心急如焚。这崔明允乃是今科京兆府试的解头,博陵崔氏子弟,其祖父崔诚官至刑部郎中,而其堂兄崔河图如今也在朝为官,年不到四十便官居中书省右补阙,可以说已经是官运亨通的典型了。然而,他固然因为父亲吴九的吩咐知道这些,此时此刻在众目睽睽之下却不能出去提醒杜士仪,只能站在那儿干着急。

而杜士仪对博陵崔明允这个名号虽不太熟悉,但见这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一出来,本来跃跃欲试的其他人便偃旗息鼓,明显唯其马首是瞻的样子,他便知道,这年轻人便是今次来门前闹事的众人之首了。

他不愠不恼,哂然一笑道:“国蠹二字,语出左传襄公二十二年。二十二年春,臧武仲如晋,雨,过御叔。御叔在其邑,将饮酒,曰:‘焉用圣人!我将饮酒而已,雨行,何以圣为?’穆叔闻之曰:‘不可使也,而傲使人,国之蠹也。’令倍其赋。”

在场的人多半都是要征战科场的,对春秋左氏传自然精熟,因而杜士仪信手拈来这一段之后,便立时沉声说道:“穆叔因使臣过御叔封地,御叔只顾饮酒,慢待使臣,遂觉得御叔自己不堪为使,却傲气待使臣,因而令加倍其赋,将其视作为国蠹。我且问你,宇文少府自从开元九年为举国上下人所知之后,何尝慢待差遣,何尝醉酒误事,何尝傲气凌人?”

他这就是断章取义,直接拿着御叔和宇文融作比较了。崔明允自然难以心服口服,当即反唇相讥道:“可宇文融承蒙圣恩,屡屡越级升迁,却构陷大臣,贪赃枉法,所以方才遭了贬斥,怎么不是国蠹!杜长史与其相交多年,不识其真面目也就罢了,如今他已经得了应有下场,杜长史却还对其多加庇护,这难道不是沆瀣一气?”

“其一,构陷大臣也好,贪赃枉法也好,有与没有,尽在陛下和法司之断,此前贬斥宇文少府的制书上既然没有,只是坊间传言,因此轻信,甚至直斥为国蠹,罔顾其旧日苦劳,岂是读书的士人为人处事之道?”

杜士仪不提宇文融功劳,只提其苦劳,见崔明允一时语塞,他又声色俱厉地说道,“其二,同僚相交,贵在知心,割席断义固然有人称为高义,然则平心而论,换成你与人相交,友人只因为你有一二他无法容忍的缺点,便就此断绝交情,你心中何想?一朝相交,终身为友,但使其不曾做出十恶不赦之事,照拂其妻儿家小,本就是应该的!还是说,现如今尔等富贵时相交,一旦友人贫贱落魄,贬斥寒微,便就此弃之如敝屣,再不搭理?”

说到这里,他猛然一拂袖,冷冷说道:“我杜十九为人交友,只求肝胆相照,仰无愧于天,俯不怍于地!尔等若再要闹事,悉听尊便,然听信一二小人挑唆,到我这里来闹事,不妨扪心自问可有功利之心!抬头三尺有神明,尔等明年就要征战科场,若以为知贡举因为你们今日这一闹便要对你们另眼看待,那便大错特错了!一只脚即将踏上官场,就该明是非,知道义,回去好好读春秋左氏传,再回来和我辩白,何谓国蠹!”

院子里的韦氏原本紧绷着脸异常紧张,可是,当外头杜士仪的话一句句传来,她只觉得这些天来疲惫不堪的身心有一股暖流涌过,眼眶不知不觉湿润了。

丈夫宇文融兴许在别人眼中有这样那样的罪过,但她身为人妻,亲眼看到过他是如何拼命。无论是身上带着众多使职巡行天下的时候,还是在户部主持财计的时候,抑或是在汴州主持救灾的时候,她曾经无数次看见他累得双眼密布血丝,曾经无数次看见他累得趴倒案头,曾经无数次听到他嗓音嘶哑……宇文融虽然年富力强,可也不是铁人,他做了无数实实在在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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