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小哥。”若是换成以往,王毛仲哪里会对区区一个军卒这等客气,但此刻却说得真心实意。
少年军卒腼腆地笑了笑,收拾了东西正要出去,却只听得外间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跟着还有大呼小叫。他一愣之下,什么都顾不得了,连忙丢下东西快步出去,而王毛仲也一下子提起了精神,竖起耳朵倾听着动静。隐隐约约听得长安、制书以及自己的名字,他登时双眸流露出了一丝异彩,可随着屋子的门被人猛地一下子推开,紧跟着进来一个他怎么也不可能忘记的人时,他的脸色才登时再没了一丝血色。
“王大将军,久违了!”
杨思勖咧嘴一笑,露出了虽一大把年纪却依旧保养极好的牙齿。只是这会儿在屋子里虽白昼却依旧点着的昏黄灯光下,那一口牙却显得白森森得令人可怖。除了他之外,再没有一个人敢跟进屋子,甚至连房门也被重新掩好了。无论怎样倾听,外头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筛子筛去了。
王毛仲死死盯着杨思勖,好一阵子方才声音沙哑地突出了几个字:“圣人要杀我?”
杨思勖微微一笑,带着深深的恶意嘿然笑道:“你倒是明白得很。我还以为,你觉得是圣人回心转意,要召你回京呢。”
“哼!”王毛仲素来瞧不起这些宫中阉奴。哪怕杨思勖是在中宗年间太子李重俊的兵变时力斩大将,立下汗马功劳的功臣,又几次三番平叛,功勋彪炳,他也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此时此刻被自己最看不上的人冷嘲热讽,他只觉得心口生疼,却仍是不愿意露出半点软弱之态,只是冷冷地说道,“倘若你想看我的笑话,那就不必了!我王毛仲虽不是什么英雄,却也不会摇尾乞怜!”
“王大将军一直自诩为汉子,我哪敢看你的笑话?”杨思勖好整以暇地缓步走到王毛仲床榻,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我也不和你拖泥带水,你深负圣恩,陛下吩咐我前来监刑缢杀。你死了之后,你那曾经双双获封国夫人,十指不沾阳春水,呼奴使婢惯了的一双夫人,自然也就得尝尝什么是人间苦楚。至于你那些仗了你的势,横行无忌的儿子们,也自然会知道什么叫做墙倒众人推!王毛仲,你区区一高丽奴,不比别人高贵多少,却还瞧不起我们,你自己是什么玩意!”
杨思勖尽管凶名卓著,但无论在宫中还是在人前,总会尽力以温和的一面示人,可他这会儿真正露出了凶神恶煞的一面,就连王毛仲也忍不住牙齿打颤。然而,事到如今,他知道自己已经再无翻身地机会,逞口舌之利也是枉然,当下只能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直到杨思勖开口吩咐了一声,外间两个大汉推门进来,手中赫然拿着一条白色绢帛的时候,他才陡然之间瞳孔猛然一收缩,却只是抓紧了身下的被褥。
一圈,两圈,三圈,柔滑轻软的绢帛须臾便围绕在了他的脖子上,紧跟着开始渐渐加力,即便不如杨思勖杀人如麻,但王毛仲也曾经杀过人,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去死是那样恐怖的事,每一丝痛苦,每一丝恐惧,仿佛都在一瞬间放大了无数倍,让他简直要发狂。可他的喉头却不能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身上也没有一丝一毫挣扎的力气。当他猛然间看到那个给自己送过水的少年军卒突然闯了进来的时候,他更是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仿佛对方是来救他的。
“是远安啊。”杨思勖温和地向对方轻轻点了点头,见少年军卒慌忙行礼,他这才扭头看着满脸不可思议的王毛仲,似笑非笑地说道,“王大将军,你应该早就不认得他了。他是从前劫杀过杜十九郎的左羽林卫肖乐的儿子,我找到他之后就一直把他当成儿子似的养在身边,而且告诉他,他父亲固然犯大罪该死,可更该死的却是让他动手,而后又杀人灭口的王家父子!如今你先走一步,到时候他自然会取了你那孽子王守贞的命,送他下九泉去和你见面。”
见那个无论是刚刚,还是一路上都对自己最为关照的少年军卒憨厚地笑了笑,但那笑容中分明流露出令人不寒而栗的狠色,王毛仲顿时失去了最后一丁点力气。他甚至听到自己脖子上的软骨完全断裂时的声响,就这么在急怒之中断了最后一口气。直到左右行刑的汉子禀报了,杨思勖方才盯着那个自己一贯最痛恨的死敌一眼,长长舒了一口气。
“义父……”肖远安躬了躬身后,轻声叫出了这两个字。
“你自己去施州吧,左右王守贞也未必能在施州司户参军的位子上坐几天。完了私仇就立时回长安,不要再想更多了。”
“是。”肖远安深深低下了头,旋即转身大步出了门。
而看着他的背影,杨思勖掐了掐手指算了算,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
杜士仪在年前给他和高力士都送来了重礼,请他们设法让天子宽赦宇文融。尽管他和高力士并不是真正穿一条裤子的,可商量此事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赞叹得友若杜君礼,确实是人生一大幸事。如今他离开长安料理王毛仲,宽赦之事就只能交给高力士了,料想那位绝不会因为昔年旧情就任由裴光庭李林甫等人为所欲为。再说,杜士仪要保的又不是宇文融官位,只是保住其性命,仅此而已。
第646章 名士云集
开元十九年初春三月的一天,代州刚刚下了一场透雨。这几年河东河北的雨水远远比往年多,尽管不时造成水患,可对于素来少雨,以至于甚至会出现春雨贵如油的北方来说,这下雨仍然是寻常农人们最最期盼的事。而在这场透雨之后,代州长史杜士仪带着属官们亲自扶犁下田,祈求风调雨顺的好收成,这自然更让人们为之振奋精神。
在成都劝茶,在云州大力推行互市贸易,但这次在代州,在起初拎出裴远山那样的硕鼠,而后又奏免了几个禄蠹之后,杜士仪并没有从前那样雷厉风行的举措。通过推行新农具,又从云州以公道的价钱买来众多耕牛,同时以身体力行的方式亲自劝农,更招募经验丰富的老农作为指导,由田陌领队深入代州各处,解决耕种、病虫害、引水等种种现实问题,同时,又通过向本地大户募集善款,修缮河桥水渠等等……但仅仅这些,就足以让他在民间拥有良好的评价。
如今边境无战事,百姓们最怕的其实就是官府穷折腾。如今杜士仪摆出了这样亲民的姿态,自然深得人心。不但如此,他通过行文代州都督府所督的其他各州,要求在劝农的基础上,加快刑狱处置的效率,自然也赢得了交口称赞。至于新的逃户登籍之策,虽则在各地引来了一定的反弹,但在正月之后,各州刺史应召其会代州,听杜士仪详述了此中厉害,更提出了各州之间的租赋补偿法之后,质疑的声音渐渐稍微平息了下来。
继李白游学代州,充当代州州学的客座教授之后,杜士仪一封信送去嵩山草堂,邀请大师兄卢望之到代州州学来讲课。谁知道开春之际卢望之固然来了,颜真卿竟然也跟着一块来到了代州。而师兄弟两个经过绛州的时候,卢望之竟是又捎带了另外一个年过四十的中年人。当和杜士仪相会之际,师兄弟三人互道别情后,卢望之见杜士仪频频拿眼睛去看那衣衫简朴,看上去显得落拓而苍老的中年人,他便笑了起来。
“小师弟可是在想,这位是何方神圣?”
杜士仪知道卢望之就是爱卖关子的恶劣性子,当即也不理他,笑着对那中年人一拱手道:“敢问这位兄台是……”
“不敢当杜使君兄台二字。”好端端的在家闲适自如饮酒自娱,结果嵩山旧友来访,妻子置酒款待大醉过后,他一醒过来就发现自己睡在马车里,那一惊自然非同小可!所以,莫名其妙被人拐到了代州来,中年人心里说不出是郁闷还是好笑,但杜士仪初见就对自己这么客气,他只能不为己甚,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在下是为人灌醉之后,骗过家人,强行从绛州家里拐带出来的!在下王之涣,字季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