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的血,在石室的地下漫流,腥红黏涩,令人只觉得诡异。
他的身体已经身首分离,尸体蜷在地下,一动不动。
而柳冰却不见了。
她趁著刚才无人留意她的关头,无声的溜掉了。
杨丹低声说:“你怎麽样?”
易钧的声音飘忽,几乎与他同时说:“你没事吧?”
杨丹愣了一下,忍住叹息,轻声说:“我没事。”
易钧松了一口气:“那……那就好。”
还有什麽好呢?
杨丹悲哀的看著易钧。
易钧现在与鬼无异,而他自己……
众叛亲离,无路可走的两个人。
不久之前,他们还结伴同行,意气风发。挥洒意气,纵横论剑。
然而一转眼,落得如此凄凉。
杨丹静了一会儿,说:“我去把柳冰找出来。”
易钧抬起头,却说:“不……”
看到杨丹目光中的疑惑,易钧低下头:“是我对不住她。虽然她现在……可是,师傅尸骨未寒,我,我现在就去与师妹为敌……”
杨丹嘴角弯起,讥讽的笑:“你现在还觉得她是你师妹吗?”
易钧低落的说:“我,我心中有愧。我两日前和师妹已经成亲,可是我心中却没有一点一毫的位置给她……”
他停了一下,艰难的说:“我喜欢的人,是你。”
杨丹沈默著,站在那里许久。
易钧听到他轻轻的叹了口气。
这一声叹息里面,包含了太多太多令他不愿去深思的东西。
然而,象杨丹这样意气风发惊才绝豔的少年,叹息原本也与他无缘。
叹息是无奈的,无计可施的,无力抗拒的。
易钧说完了自己想说的话之後,却换得了杨丹的叹息。
这或许是好事。
或是杨丹勃然大怒,或是翻脸无情,他……
他又该如何自处?
“柔碧拿我的安危来威胁你?”
易钧点点头。
“你如何相信了他?”
易钧轻声说:“他拿了你随身的佩剑来,我不得不信。”
杨丹看著他。
易钧的目光虚幻缥缈,然而那眼光里面满是温情和忧伤。
“没有办法了。”杨丹低头,易钧的身体,已经彻底的没有办法挽救。
若还是完好无损,或许还有方法。
但是,身首分离,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续的,必无生机。
“不用管这个了。”易钧说:“此地并不太平……你快些离去吧。”
杨丹静静的望著他:“那麽你呢?”
易钧笑容惨淡单薄:“我?我可以去鬼城。那里可以容得下我安身。”
杨丹说:“和我一同走吧。”
不知道什麽地方刮来一股阴寒的风,白衫被吹的卷动,衬著冰玉似的容颜,如一朵在暗夜中盛开的诡异花朵。
易钧没有说话,只听杨丹又说了一遍:“和我一同走吧。”
易钧脸上的神情极是复杂,似是欢喜,又象是伤怀,但即使是欢喜,也透出一股悲凉和无奈。
杨丹……
杨丹的心,是那样的珍贵。
他多麽渴求,但是,又分明知道自己得不到。
他最後还是说:“好,我同你一起走。”
杨丹嘴唇动了一下,却没说什麽。
停了一停又说:“先把这里收拾了吧。”
易钧苦笑:“有什麽好收拾……这里是山庄下面的密室,等上去之後把拉环一抽,整个儿都会埋没起来。何等干净利落,无须花力气收拾。”
杨丹点一下头:“那麽,我们走吧。”
道路幽深黑暗,易钧领著他一直向前走。
他的身影一隐入暗中,看不到形体,听不见声音。
杨丹渐渐有些错觉,仿佛这条路上,只有他一个人在行走。
沙沙的声响如此分明,如此寂寞。
终於到了向上行的台阶。杨丹回头去望,来路一片黑暗,什麽也看不到。
易钧轻声说:“走吧。”
若是他不出声,杨丹真的辩不出他的方位。
易钧现在没有人的身体,但也不是一个鬼。
他……
杨丹拾阶而上。
该如何处置这件事……
还有,这份情。
易钧对他,付出的不是一点点。
但是,自己能给他什麽样的回应?
不是没人向他表露过好感,但是,没有人象易钧这样,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舍出了生命不要的……
杨丹迷惘的在黑暗中前进。
他该如何对待?
山庄里一片空旷,仆人不知去向,或许是被柳冰驱散了。
一弯冷月西斜,月光淡漠而稀薄。
“这里的人呢?”
易钧苦笑:“柳冰这些日子越发脾气古怪,把人都遣散了。”
杨丹不再去追究。
柳冰的去向虽然成谜,但是杨丹现在只想知道,柔碧的来历。还有,雪盗的下落。
这个谜团横亘在前方的道路上,每当杨丹觉得自己接近了一些的时候,却发现身周的情形越发扑朔迷离。
易钧跟在他的身後,声音与身影一样飘忽:“你……要去哪里?”
“寻找雪盗,追索柔碧。还有,”杨丹回过头来,带著一种淡淡的,温柔的目光:“你……”
易钧已经没有了心跳呼吸,他没有身体,不会再有常人的反应。
只是,仍然有片刻的怔忡失神。
他?
杨丹说,他。
“你不想报仇,也似乎并不怎麽想求生。”杨丹低声问:“你想要怎麽样呢?”
易钧愣著。
是啊,他想怎麽样呢?
他自己也这样问自己。
可是,他说不出来。
杨丹等了一会儿,看他始终不发一言。易钧的影子在月光下越发虚幻,仿佛来一阵大风,便会将他吹散一样。
“你比生魂弱,比鬼魂散。”杨丹叹口气:“若没有定魂丹,你七日後就会消散在荒野之中,化成风烟,一丝不留痕迹。现在也不过是能保得你魂魄不散不失,可是,也没有旁的指望。”杨丹记得听说过的这些事情。
就算是想找具无魂的身体附上面,易钧也没有那个条件了。
易钧点头。
他比杨丹还清楚,这是实情。
“你想去哪里?想做些什麽事情?”
仍然等不到回答。
杨丹在易钧有些发痴的目光中看到许多东西。
他说不出口的,他不能说,不敢说的。
在眼睛里面,却一览无余。
不知道是谁的叹息声。
静夜里的叹息,份外幽柔无奈。
月牙快要在天边隐没,东方隐隐的有了一抹鱼肚白。
易钧见不得日头,被光照到,恐怕立刻就要烟消云散。可是现在红日将升,他却仍然低头站著,似乎神思不属,浑浑噩噩的不知道末日将至。
杨丹抬起手来,声调柔和:“躲进我袖中来吧。”
易钧抬起头来,眼睛里一片茫然,似乎是没有听懂杨丹说了什麽。
“到我袖中来吧。”
易钧终於听明白了杨丹话中之意,那灰暗的脸上,一瞬间竟然显得神彩飞扬。虽然身体已经死去,虽然现在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无可依靠。虽然,虽然……
虽然一切都……可是,换得杨丹这一句话,易钧却觉得,值了。
就算再吃十倍的苦,百倍的苦。
能换这句话,一切都不枉。
细细的微雨被风吹指在脸上。
微微的凉,但却并不寒冷。
身侧的寒意,是因为易钧走了过来。
飘泊的时光似乎是漫长的,但是在天人近乎永恒的生命之中,又是极短暂的。
易钧轻声说:“三公子来了,刚才在东轩遇到他,他说要和你一起吃中饭。”
杨丹微笑著转过头来:“他不会喜欢听到你这麽喊的。在宫中人人都是称呼他的名字。你……唉,这要怎麽说,要说你比他年长呢,其实你没有他活的长久,要说你比他年幼呢……不过天人的成长又真的是很缓慢,他百多十年,也不过就和人间十来岁的孩子一样心智……”杨丹说著说著便笑出声来:“本来天人启智就晚,他又被百般护著抱著,懂事更晚。我还记得当年我们去书院念书,他那几年哪里念出个什麽出息来了,混吃混喝混了几年,我们去做功课他在睡觉,我们去念书时他在吃东西,我们练剑习艺,他就趴在太阳低下流口水做白日梦,真是,”杨丹两只眼笑的弯弯的如新月一般妩媚:“你就没见过他那个小模样儿,可不是现在这麽纤瘦纤瘦的,肥肥圆圆,真是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