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怎么描述呢?
说那些浸泡着衣裳的,一大盆一大盆气味与颜色都很污浊的水?说为了争吃一块肥肉两三个人可以抓破脸?还是说在内房,有人眼力已经很糟,眼睛恨不得贴到布上才能看清楚东西?
“浣衣巷我待得并不太久,不过敞井洗衣的人多半很爱说笑……”这是真话,洗衣无聊,那些女人会互相打趣。虽然都没有嫁过人,可是说起话来却是荤素不忌,多半是为了解闷。
开了个头,后面就好说了。
“冬天的时候难捱些,热水不足,就得用冷水洗衣。其实井水冬暖夏凉,刚从井里打出来的水还是温乎乎的,只是提上来没一刻就变得冰凉刺骨了。常这样劳作,手上的关节就落下寒病了,腰和腿的骨头也因为长年积重而生病。”
这些奴婢的苦楚,四皇子居然听的十分入神,字也不写了。
潮生本来想一两句话就说完的,现在看着四皇子的神情,不得不继续说下去。
“晾衣裳的时候也有讲究,关系要好的,或是有头脸的送洗的衣裳,就能晾在朝阳的地方,那不得意的,可能就会在背阴处晾了近,阴干的衣裳到底不如晒干的来得舒服。有风的天气得多用竹夹子,记得有一次,活儿多赶的,晾衣的人忘了夹了,结果风一起,把好些都吹在地下弄脏了,还得重洗一次……”
这种琐碎的事情,四皇子居然听的津津有味。
潮生大感诧异。
好吧,这世上有许多人爱好奇异。象二皇子喜欢歌舞,那可算得正常。八皇子喜欢打马球,也很正常。
四皇子喜欢听些新鲜趣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对吧?
潮生讲得口干舌燥,连针房里的一些事情也都翻出来讲了,总算已经到了用晚膳的辰光,不然她可真没什么好讲的了。
四皇子点点头:“嗯,你先回去吧。”又嘱咐春墨:“好好照看她。”
四皇子这是听得很开心?
难道把这些事情当说书听了?
不过潮生抬头的时候,看着四皇子脸上的神情,既显得温柔,又有些怅然。
春墨出了屋子才对潮生说:“殿下对你可真是另眼相看啊,我从没见他听人说这么久的话。”
潮生捂着喉咙,想说句什么,却只干咳了两声,表情十分痛苦。
春墨抚额:“我倒疏忽了。”
潮生回屋灌了一气水,总算不那么口干喉痛了。
春墨笑着说:“你还真会说话,我都听得入神了。只不过,浣衣巷怕没你说的这么好,你这是报喜不报忧吧?”
潮生苦笑:“姐姐取笑了。”
春墨说:“你歇着吧,我让人把饭给你端进屋里来吃。殿下都嘱咐我好好照看你,我可不敢不尽心哪。”
潮生只低下头。等春墨掩上门出去,潮生才抬起头来。
春墨的话总有那么一点酸意,虽然很淡。
潮生又不能直接对她说,你放心,我没想抢你华叶居第一人的位置。
不管在哪儿,人总是会分出上中下来的。
春墨在华叶居的下人中无疑是最上头那个,其他人都要靠后。
可是对潮生来说,第一人这个位置——
当初岁暮何尝不是陈妃身边的第一人,可还不是说处置就处置了。其中内情潮生到现在都不敢深想。
她一直记得,过年时伍妈妈喝醉了,喃喃自语。
平时看起来又蛮横又粗鲁的人,也是一肚子的冤枉和伤痛。
她曾经被什么人害过呢?
潮生摇摇头。
春墨倒是说话算数的,让人把晚饭给她端了来。
潮生谢了给她送饭的小宫女香梨,坐下来先喝了口汤。
天气渐热,汤也挺热的,两口汤下肚,潮生鼻尖上微微沁汗,但是喉咙肚肠都觉得舒服多了。
其实她的要求并不多,能踏踏实实吃一碗饭,喝一口汤。
这样的日子,真希望可以长长久久的过下去啊。
可潮生也知道,她转了一个圈子,走了那么多弯路,吃了那么多苦头,现在又回到刚进宫的原点了。
不,甚至还不如那时候。
那时候她历史清白着呢,现在呢?要是宫女也有档案,她的档案上可是有了一笔大大的污渍了。
烟霞宫的那件事……她不明不白的被贬,有心人焉得不猜疑其中缘由?不管她是在其中有做手脚,还是无意中得知了什么隐秘,都会被人忌讳——
潮生又喝了一口汤,忽然怔住了。
等等。
刚才……
刚才她想的是什么?
直觉告诉她,那很重要。
嗯,不管她是做了手脚,还是得知了什么隐秘……
手脚她没有做。
隐秘她也不知道。
可是,旁人是怎么想这件事的?又是怎么猜测她在这件事中扮演的角色的?
如果她做了手脚,恐怕早就死无全尸了。
那,旁人是觉得她知道什么隐秘吗?
可是潮生自己明白,她什么也不知道啊。
那天的事潮生虽然一字不说,可是在心里来回过了好几遍了。
贵妃进门是她打的帘子,贵妃也并没久待。那时候陈妃看起来还是好好的。皇帝来的时候陈妃也笑着迎驾,看起来步子也稳,眼睛也亮,没有半分勉强。
问题就出在晚膳前后。
那段时间潮生不在屋里,她一直觉得自己太冤枉了,她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有做过啊。
到底是吃食被动了手脚,还是薰香?
如果是熏香,那有机会动手的人有好几个,但是如果提前在薰香中做手脚的话,那要发作早发作了。
问题到底出在哪儿呢?到底有什么事是她忽略了呢?
第三十章 出路
日久见人心,潮生无心挑战春墨的权威,有什么出头掐尖的事儿从不抢着去做,正相反,她和秋砚倒是很合得来,秋砚屡屡夸她干活儿麻利,性子也好,就是……有时候太老实了点儿,不知变通。
潮生夹着尾巴做人,没朝人显摆自己绣工好,也没告诉旁人自己识字。反正她能认出来,却不一定会写,也不知道那些字连起来说的是什么意思,并不算是真得识字。
四皇子倒没有把她再叫去“说书”,含薰一边庆幸自己逃过一劫,一边卖命干活。
说实在的,谁都不容易,他们是整天的干活干活,四皇子这见天的读书读书,皇帝也要上朝……
潮生低着头做活累了,起来舒散舒散,活动活动脖子手腕,推开窗户朝外看看。
她窗户后头搭了架子,栽着葡萄藤。在宫里头栽梨树葡萄藤自然都不是为了吃果子,桃梨开花时有景可赏,葡萄架到了盛夏时可以在下头乘凉赏月对诗什么的——反正都是为了赏心悦目。不过这会儿还不到乘风纳凉的时候,葡萄叶子倒是已经长得不小了,快有巴掌那么大,风吹过来,一架的叶子沙沙作响,满意尽是绿意。
对着如此良辰美景,潮生居然第一想起:不知这葡萄结不结?结出来甜不甜?
第二想的是:某人挨了老婆揍,说后院葡萄架倒了……
她趴在窗台上吃吃笑,冷不防就在近处有个声音问:“什么事儿这么开心?”
潮生吓了一大跳,探头往外看。
就在一丛珍艳菊后头,露出一角锦袍来。
那人懒洋洋的坐直身,潮生才看到这人竟然是二皇子!
这人……怎么在她们华叶居的后院儿里?
顾不得想这么多,潮生连忙屈膝行礼:“给二殿下请安。”
——结果忙中出错。
她的礼数是没错的,可是她正站在窗子前,窗内扇正半开着,且不说她在屋里头隔着窗子给屋外的人行礼,外头的人看不看得出来。就这么一屈膝一低头,前额当一声撞在了窗扇上。
外头二皇子一怔,哈哈大笑:“你这丫头真有意思。行了行了,别慌了,我不怪罪你。你刚才自己对着葡萄架笑那么欢,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