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家在长安城并无宅子,他又长驻幽州,当初论功行赏,齐帝赏了金银财帛,却不曾赏府邸。他来长安,多是住在燕王府客院。此次临行燕王就有嘱托,还令他住在燕王府客院。
燕王府上管家也知他与燕王交情匪浅,对这位燕王小时候的伴读,长大之后的左膀右臂十分照顾,虽则燕王不在府里,夏景行也不曾受到慢怠。
三司会审已毕,幽州互市劫匪一案所涉人证物证皆齐,除了案首马廷伟不肯认罪,将聚众打劫的事情全推到了庞师爷与其小舅子魏明身上之外,其余人员尽皆认罪。
马廷伟证词里只道他也是受庞师爷与魏明蒙蔽,二人提起由他们合伙做生意互分利润,他却不知拉到知府衙门的乃是赃银,不然他堂堂朝廷命官,岂能与盗匪同流合污?
大难临头,大家都身处刑部大牢,庞师爷自知活罪难逃,他尽心为马廷伟谋划,却不想最后被马廷伟推出来抵罪,想将自己脱个干净,他心中不忿,自然紧咬不放。
齐帝见到马廷伟与庞师爷证词,见得二人互相推诿反咬,顿时大怒,下令三司务必严审。
三司官员皆是刑狱老手,尤其此案简单明了,人证物证俱是齐全的,就连魏明销赃的西夏店主都请了来作证,又有被劫的货物单子,时间上又吻合,还有最后一次追到知府衙门的赃款,几个回合下来马廷伟就在言语上有了疏漏,不打自招了。
马廷伟原还心存妄念,想着总还有太子这条路,只要他不认罪,盼望着太子瞧在自己往日忠心的份儿上,将自己捞出来。只他对太子了解太少,却不知这位太子殿下最擅长做的事情就是断尾求生,他已经牵连到了太子,太子哪里还肯为他说一言半句,甚至在皇帝面前也落井下石,大呼他可恶,行事无忌,必要严惩,以警戒朝中官员。
黄承泽倒是比马廷伟罪责轻,毕竟他并没有亲自参与劫匪一案,但却替太子招揽地方官员,被圣旨撸去官员,遣返原籍,永不录用。
只花了半个月时间,幽州互市劫杀案就审结了,知府衙门以及庞师爷,魏明家中产业,参与劫案者家产一律抄没,所有被劫辽国客商的赔付款银,以及无辜丧命者的抚恤银子皆从此出。
首犯马廷伟,庞中发,魏明被判死刑,家眷没入官中,其余从犯笞五十,流放西北绝域,遇赦不赦,终身不得返乡。
案子既已审结,夏景行也知自己回幽州就在数日之内,便每日闲来带着人前往长安城各处去逛,给妻儿岳父买些长安特产带回去,也算略尽心意。
这日他在外面逛了一上午,才寻了个饭庄落座,便有一对老夫妇进了饭庄,到了他这一桌开口相询:“小哥不介意老夫拼个座吧?”
老先生须发皆白,宽袍大袖,虽着布衣却自有一股儒雅风采,旁边老妻慈眉善目,瞧着他眼圈儿有渐红之势,夏景行军中数年历练,这饭庄来客并不多,大堂还有空桌,偏这老夫妇要与自己拼桌,已知他们来意,请了他们落座,又让伙计添了几个老年人喜欢吃的软烂菜色。
老先生只抬眸将他上下打量,夏景行坐着由得老夫妇打量,心内隐含酸涩之意。
——若是他亲娘活着,该有多好啊!
老先生还罢了,到底是男子,神色间虽有激荡之意,还能压制得住,老妇人盯着他多瞧了几眼,便低头去拭泪。
原本与夏景行同坐一桌的兵丁们在老夫妇俩上前拼桌之时就挪到了旁边桌上,此刻注视着大将军桌上那诡异的气氛,悄悄议论:“……到底怎么回事?”
“上来拼个桌,瞧见大将军也抹眼泪,这是……认错人了吧?”
也有想象力丰富的,已经在脑子里补了一出认亲大戏,直到听得夏景行开口,顿时惊掉了下巴:原来他也有料事如神的时候啊!
“外祖父外祖母若想见我,只需往燕王府送个信儿,外孙必定往府里去请安,倒让孙儿惭愧了!”
他往外祖家送礼,就是怀着试探之意。毕竟当年王氏自尽,王家从此与宁家交恶多年,他虽已经离开镇北侯府,连姓氏也已经改了,可追根溯源,王氏之死也是为着保住儿子在镇北侯府嫡长子的地位,而不是让他在成人之后,因为母亲是被夫家休弃,自身处境尴尬。
就算王老先生夫妇从不曾当面对他口出恶言,但这么多年都不曾走动,就足以让夏景行在心中猜测自己的存在对于老夫妇俩来说,算得是严重的伤害。
让他若无其事的上门去,只怕引的外祖父母徒然伤心,索性投石问路。
就算是这投石问路,也还是基于王老先生借左光熙之手送了表礼给小平安,又有前几日左光熙的暗示,他才肯迈出这一步。
王老太太听得他识破了自己,也顾不得就在饭庄大堂里,眼泪顿时扑簌扑簌往下掉,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抚摸着掌心里厚厚的茧子,再想想左光熙之语,顿时哭的更厉害了。
王老先生虽然心里也有波澜起伏,但见老妻如此,眼瞧着要失态,只能对夏景行露出个尴尬无奈的笑意来,“她就是这幅样子,你别太介意。”
二十多年不曾见过面,他已经从当初闺女怀里那个胖娃娃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儿郎,再想到早逝的女儿,王老太太哪里还控制得了。
夏景行只得召来伙计,要了个雅间,亲自扶了王老太太往雅间里去了。
他们祖孙三人进去之后,雅间门从时里阖上之后,夏景行扶了二老坐下,行跪拜大礼。
王老先生夫妇万没料到这孩子对外祖家并无怨言,原还想着他自小畸零,久历人情冷暖,心中多少会有些偏激,哪知道见了面交谈之后,才知他男儿胸怀万丈,年少委屈早已冰消雪融,却不知此乃是夏芍药的功劳。
夏景行自与外祖父母相认,次日便登门拜访认亲,舅舅舅母,表兄弟姊妹们,倒是热热闹闹一大家子。
宁景世与宁景兰从小耻于以他为兄,反是王家这些表兄弟们在坊间听多了他英勇战绩,对他十分好奇,倒将他围在一处,非要听一听齐辽之战。
俱是年轻男子,胸中自有热血激荡,哪怕王家以诗书传家,所有男丁俱以读书为要,心中也怀有一腔报国热忱。夏景行便将十六州当年许多战事讲给他们听,其中多是自己身边英勇牺牲的袍泽兄弟,对自己的战绩倒不怎么提。
夏景行若是骄狂之辈,讲起自己战绩来洋洋得意,大约也不会让王家表兄弟们对他心中升起更多敬佩之情。但他不仅谦逊,谈起战争中死难的无辜百姓,更为怜悯遗憾,倒让这些表兄弟们更敬他心怀百姓,不怪他能居于如今的高位。
他在王家被王老太太多留了两日,才从外面游历回来的秦少安听闻他到了长安,倒往燕王府去寻他,经燕王府的管家指点,这才摸到王家门上来。
王老太太自与外孙子重逢,在他耳边念叨了无数遍,让他将来带妻儿来长安,听得他如今已经有了一儿一女,喜的让丫环将自己库里东西挑出来许多,除了给外孙媳妇的,大部分都是给小平安跟绮姐儿的。
夏景行被秦少安从王家请出来之后,十分感谢兄弟仗义相救,不然再呆下去还不知道王老太太又要找出什么东西让他押回幽州城去。
“真没想到你还真与王家相认了。”
整个长安城知道当年旧事的,都当王家与夏景行这辈子都不会有交集。
“王家与宁家交恶,我又不姓宁。”夏景行轻松调侃。他此次来长安城,不曾见过晋王以及镇北侯诸人,倒好似将这些人忘记了,哪怕与宁谦一场父子,也总归是渐成陌路,再无交集。
夏景行与秦少安也不过聚得两日,宫中便发了明旨,他便带着齐帝圣旨返回幽州,处理互市劫匪案的后续。走的时候,除了秦少安前来送行,王家舅父以及表兄弟们都来送行,又有王老太太以及其余人等给他家中妻儿以及岳父的礼物,倒让夏景行生出些牵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