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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的门(55)

万才就去东边了。他又吩咐说:" 油家,你去顺椽子!" 油家女人就去接椽子了,很神气的。他举着那只缠了纱布的手,每每小心翼翼的,就像是举着自己的生命一样。一直到后来,当他的指头彻底好了时,他还仍然坚持包着那么一块白纱布。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那只挂在展览台上的" 断指" 倒成了王麦升的" 女人" 了。那爱是他一生一世从未有过的,总贴心贴肉的。在每天的仪式之外,他总是一有空就偷偷地跑到那个" 展览台" 的前边,去看那个拴了红布条的断指,看了一次又一次。那截断指挂在那里,就像是吊住了他的心一样。有天睡到半夜里,他竟然举着半截蜡头又去看了一遍,却刚好被巡逻的民兵撞上,人们问他,深更半夜里,你起来干啥? 他支支吾吾地说:" 我、看看椽子。起风了,我看看椽子。"

话既然这样说了,他也只好蹲在那里看了一夜从老屋上拆下来的旧椽子...... 是呀,人们这样" 抬举" 他,他能不好好干么,他死干!

四月里,第二个被挂上" 展览台" 的,是徐三妮的指头。

徐家是单户。在呼家堡,姓徐的就她这一家。徐家没有儿,只有闺女,三妮是徐家最丑的一个姑娘,人长得粗不墩,像个萝卜,嘴上还有一个小豁儿,说话漏气,囔囔的。所以,人们都叫她" 豁儿" 。" 豁儿" 在家里是个" 垫头" 。" 垫头" 这个词在平原上是有特定意义的,那是个最受欺辱的角色( 也就是说,所有的好事都轮不上你;所有的脏活、累活你都得干;而最终所有的倒霉又都会落到你的头上!) 。" 豁儿" 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她从来没有得过家人的一个好脸色,她娘手里的条帚疙瘩几乎天天都落在她的头上! 她娘有个绰号叫" 老呱四婶" 。" 老呱四婶" 的骂声在村里也是有些名气的,可她的骂声只追着一个人,那就是她家的" 豁儿" 。" 豁儿" 长到十八岁的时候,她的两个姐姐都相继出嫁了。一年后,有一天," 老呱四婶" 站在村街里对人说闲话:" 谁要是娶俺哩' 豁儿' ,我送他一车大粪!" 话一说完,人家哄地就笑了。当她说了这话后,扭过头来,就见她家的" 豁儿" 从邻近的代销点里慢慢走了出来,手里提着打来的一瓶醋。那话,她显然是听见了,可她没有回头。

在很长时间里,一直没人能理解" 豁儿" 为什么要这样? 她的指头是在撂砖、接砖时被砸断的。那是一摞砖斜茬儿砸在了她的两个指头上,当时就砸断了,可那筋还连着呢,筋一跳一跳地蹦着! 谁也想不到,就在这时," 豁儿" 伸手抓起一把斧子,就在眨眼之间,竟把那连着筋、挂着肉的两个断指头齐刷刷地剁掉了! 砍掉的断指还在砖上一蹦一蹦地脉跳着,她好像没事人一样,随手抓把土按在了淌血的手指上。这一幕,让所有看到的人都目瞪口呆! 人们纷纷跑上来说:"' 豁儿' ,你傻呀?! 那不疼么?"

" 豁儿" 囔囔地说:" 木( 不) 疼。"

人们心里寒寒的,再问:" 那会不疼?"

她硬硬地说:" 木疼!"

第二天,不用说,徐三妮的断指又光荣地挂在了" 展览台" 上。在断指被挂上去的那一刻," 豁儿" 竟无声地哭了,只见她满脸都是泪水! 就这这时,呼天成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就这一眼,使他发现了一个勇敢的死士! 呼天成是决不会看错人的。于是,他招了招手说:" 三妮,你出来。"

" 豁儿" 愣了一下,慢慢从人群里走出来。呼天成对众人说:" 大家都看清楚,这是三妮! 三妮是我们学习的榜样。从今天起,再不要叫人家' 豁儿' 了。我说了,由队里出钱,把三妮送到市里的大医院去,把这个豁儿给她补上! 我看恁谁还敢再' 豁儿、豁儿' 的叫人家......"

呼天成说到做到,就在当天下午," 豁儿" 就由秀丫陪着到市里的大医院去了。半月以后,当三妮从医院回来时,她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了。她嘴上的豁儿已经让医生给补上了,说话再也不漏风了。自然也没人再敢叫她" 豁儿" 了。更重要的是,以后长达八年时间里,就是这个又黑又丑的姑娘,在呼家堡刮起了一阵女人的旋风! 没有人再比她更勇敢了,在呼家堡,她成了第一个掂瓦刀上房的女人。在房上,她的狠劲曾使许多男人汗颜,她垒出来的墙也曾让那些干了多年泥水匠的汉子们暗暗咂舌! 也正是由于她的带动,使呼家堡的女人们后来一个个都上了房,在此后的很长一个时期里,呼家堡的排房,有一半的墙都是由女人们垒起来的。徐三妮甚至打败了她的娘--" 老呱四婶" 。自从她不回家," 老呱四婶" 先后到工地上骂了她三回。第一回,她一声不吭,只是瞪了她娘一眼! 过了两天," 老呱四婶" 又去骂了一回,徐三妮只是恨恨地瞪着她,什么也没有说。第三回," 老呱四婶" 整整骂了一条街! " 老呱四婶" 自然是骂得很难听,骂着骂着,只见房墙上" 出溜" 一下,跳下来一个浑身都是灰土的人,那人看上去已经不像个人了,那就像一堆" 土驴'!" 土驴" 一手掂着瓦刀,一手掂着" 老呱四婶" 的脖领子,恶狠狠地说:" 你要再骂一句,我就剁了你!" 顿时," 老呱四婶" 哑了,她的骂语生生被噎回去了。她看到的是一双爬满了毒蚂蚁的眼睛,在那双神彩飞扬的毒光里,她看到了一种蜇人的东西,那里边真真白白地写着一个" 杀" 字! 于是,有很多精彩的骂人字眼" 老呱四婶" 不得不硬着脖子咽回去。她瞪着两只充满了恐怖的老眼,怔怔地望着站在眼前的人,心里说,老天爷呀,这就是俺家的" 豁儿" 么?!

应该说,徐三妮这个名字,是呼天成重新叫起来的。是他让这个名字又重新回到了人们的嘴上。自然,从此之后,再没人敢在徐三妮面前说呼天成一个" 不" 字,只要有人说一句呼天成不好的话,哪怕是有这个意思也不行,徐三妮准会看他一眼,那一眼是很毒的!!

" 展览台" 可以说是呼天成的又一大发明。谁也没有料到,一个" 展览台" 的作用竟会如此之大! 那些系了红布条、挂在" 光荣榜" 上的断指,在风刮日晒中不断地变黑变小,有的看上去就像是一小块黑了的姜疙瘩儿,有的甚至趴满了苍蝇,可它的" 伟大" 意义却是不容忽视的。这些" 光荣" 的指头在长达数年的时间里成了呼家堡的一道风景,成了人人敬仰的东西。在这里," 精神" 已被彻底地具象了,它就等于那些个" 指头" 。就是这些" 指头" 给人们指出了一个不容怀疑的方向。那时候,呼家堡每天都有很多举着手走路的人,这些人的指头都缠着白纱布( 当然有很多是砸伤的" 冒牌货") ,举着一只缠了白纱布的手,在呼家堡成了一种时尚和荣耀。

只有八圈是个好事的" 多嘴驴" 。每天在村里挑粪的八圈,有次竟挑着粪桶偷偷地对人说,那些挂在" 展览台" 上的断指,他一一都看过了,没有" 斗" ,只有" 簸箕" 。于是,他理所当然地被人们检举出来,在" 展览台" 前低着头立了三天,算是请罪。有人点着八圈的头问他:" 八圈,那上边挂的是啥?" 八圈勾着头说:" 光荣,那是光荣。"

到了第二年的时候,先后又有八节断指挂在了" 展览台" 上。王马虎的指头是电锯锯掉了,他说他仅只是花了花眼儿," 口兹啦" 一声,指头就不见了,狗日的还笑;绳家的指头是在木头堆里挤掉的,为的是去拔一颗钉子;刘长有的指头是在电刨上刨掉的,他说就像切萝卜似的,还是斜茬儿;王国胜的指头掉得还有些疑问,有的说他是在麦地里使镰割伤的,有的说是在工地上砸伤的,有的还说是" 那小舅子" 故意弄伤的。于是,呼天成说," 求大同存小疑" 吧。最后还是挂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