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天成笑着说:" 那好哇。你说吧,啥字?"
于是,八圈像孩子似地祈望着呼天成,说:" 你看,那碑上,能不能给我书四个字:人民艺人。"
立时,呼天成不吭声了。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又" 吞儿" 一声,笑了。他笑着说:" 圈叔,你的要求不低呀。"
八圈的脸一下子憋得通红,他急急地说:" 你看,你看,我是' 人民' 吧? 你刚才还说我是' 人民'......"
呼天成说:" 圈叔,你是人民不假。我啥时也没说你不是人民。可这' 人民艺人'...... 这这,我看就算了吧。"
八圈眼巴巴地说:" 天成,你看,我唱了半辈子戏,这总是真的吧?"
呼天成点了点头:" 真的。"
八圈说:" 那我算是艺人吧?"
呼天成说:" 艺人,你是艺人。"
说着,八圈哭了。八圈抖着手里的那张纸,呜咽着重复说" 你看,恁都说我是' 人民' ,这,我又是个艺人...... 我都平反了,红霞霞的章盖着,这又不是假的? 你都不能赐我四个字?" 呼天成说:" 圈叔,你要别的什么我都能答应......"
八圈说:" 我啥都不要,我就要这四个字......"
呼天成说:" 圈叔,不是我不依你。这四个字太重了,没有先例呀。要是给你书了,别人书不书? 这事,只怕得商量商量......"
八圈迷迷离离地说:"...... 早些年,我红着呢。那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红。到一个村里给人唱戏,人黑压压的,有人躲在台子板下,从缝儿里抠我的脚...... 走的时候,大闺女小媳妇跟一群,送出十里开外,他们都叫我' 十里香' 。还有人叫我' 浪半城' ,这都是真的......" 呼天成背过身去,一声不吭。
这时,旁边有人提醒他说:" 圈爷,你别说了,那是旧社会......"
八圈仍迷迷乎乎地说:" 旧社会我唱戏,新社会我还是唱戏,就是词儿不一样。阳间我能唱,到阴间,我都不能唱戏了?"
呼天成仍是沉默不语。
八圈见呼天成不说话,就说:" 天成啊,我就要这四个字,恁商量吧。我等着,啥时候商量好了,我啥时候闭眼......"
呼天成叹了口气,终于说:" 那你等着吧。"
在此后的时间里,八圈就一直等着。他瞪着两只眼,怔怔地望着屋顶,半晌了才出一口气,但只要有人来看他,他就急煎煎地问:" 批下来没有?"
二" 人民" 评议会
八圈是五天后咽气的。
在这五天时间里,有一次村里开干部会,呼天成还是把八圈的要求提出来了。他说:" 八圈有这个要求,大家议一议吧。"
村秘书根宝说:" 人都死了,要那干啥?"
有人说:" 那是灵魂。报上不说了,' 灵魂' 是大事!"
副村长呼国顺说:" 叫我看,人死如灯灭,两眼一咯叽,其实是啥也不啥。这人呢......"
呼二豹说:" 鸟! 不就是四个字么? 那算个〓*5 。"
有人马上打断他:" 那是四个字么? 那是荣誉!"
听人这么一说,呼二豹立即改口说:" 就是,圈爷这人,娘娘们们的。娘娘腔不说,走路还一扭一扭,指头还老翘着,浪不叽的,没个男样! 听我爷说,他年轻时,是个棉花锤,走一路弹一路,到哪都勾人家女人,好串个小场,嗨,楞是有人喜欢他......"
羊厂厂长呼平均说:" 依我说,他本就是唱戏的,给他书上也没啥大错。他这一辈子,连个女人也没有。有一回,我还见他偷偷趴厕所墙上,也不知看啥哩? 说起来,也老可怜......"
妇女主任马凤仙抢着说:" 你还说哩,他这是流氓! 我不同意。八圈的艺名是啥? 恁知道不知道八圈的艺名是个啥? 是' 浪八圈'! 恁听听,恶心不恶心? 他能算是' 人民艺人'?! 要是给他书,那谁都能书! 俺爹,喂了一辈子牛,书不书? 到时候,也给他书上' 人民饲养员'?!"
新任的团支书姜红豆撇了撇嘴,说:" 那是四个字么? 哪能光是四个字?! 圈爷这人,反动不说。男不男女不女的,他算啥' 人民艺人'?' 人民艺人' 是个荣誉称号,多光荣啊! 那是一般人能用的?"
老委员徐三妮囔囔地说:" 恁知道八圈过去最拿手的是啥? ' 十八摸' ,还有' 小寡妇上坟' ,他最拿手的是' 十八摸' 。解放前,只要他一上台,下头嗷嗷叫! 说十八摸,十八摸...... 净黄色歌曲!"
马凤仙马上说:" 听听,这能是' 人民艺人'?!"
有人小声说:" 阳间不管阴间的事。那他,不是要去那边了么。他又不在这边,他想唱两句,叫我说,情让他唱了呗。他也不是净唱' 十八摸' ,他还唱过' 李天保吊孝' ,' 王金豆借粮'......"
马凤仙说:" 那边咋啦! 那边也是' 新村' ,都不管了? 叫他想唱啥唱啥? 这也不对吧?"
于是,干部们齐声说,不能书! 这可不能书!' 人民' 能是乱书的么?!
这时,突然有人说:" 有了,有了。干脆就给他书' 浪八圈' ,这不是他的艺名么?"
立时," 哄" 一下,众人都笑了。
这会儿,马凤仙又郑重地说:" 叫我看,圈爷这人思想有问题! 报上不是说了,思想就是灵魂!...... 不是谁不谁都可以书的。要是家家户户都提出这要求咋办? 得定个规矩。"
有人说:" 这事咱得想好,要不,出魂的时候,他不走可咋办?"
此时此刻,众人都不吭了。
呼天成看了众人一眼,说:" 咱先说说,圈叔够不够格吧?"
干部们就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大多数人都说,不够格! 也有的说,勉强。还有人说:" 死了就啥也不知道了,也不妨先答应他......"
就这么议了一会儿,呼天成说:" 要论说,圈叔还是有贡献的,在村里挑了半辈子尿,临老,有这么个要求,也不为过。关键是咱得有个标准,就像凤仙说那,得有个统一的尺度。要不,这也要书,那也要书,就乱套了......"
众人都说,那是,那是。
呼天成又接着说:" 我这个人,不迷信这这那那。啥魂不魂的,也就是个说法儿。说白了,敬死人,都是让活人看的。既然八圈提出来了,那别的人,也会提出来。咱这' 地下新村' 既然搞了,就搞好它。依我看呢,人干了一辈子,走的时候,该光荣的,也得让他光荣光荣,凡是对呼家堡做过贡献的,开追悼会时,当众宣读宣读,让后辈人也知道知道,这也是对下辈人的激励。现在,大家议一议吧?"
众人沉默了片刻,有人笑着说:" 这等于说,从这个新村,到那个' 新村' 报到的时候,开个介绍信?"
众人都说,这好。这好。走了,开个" 介绍信" ,省得到那边......"
马凤仙突然举起手说:" 有了,有了。我想起来了,干脆咱分三个等级;金魂。银魂。铜魂。贡献大的,就书上' 金魂' ;一般贡献的,就书上' 银魂' ;贡献小的,就书' 铜魂'......" 有人马上说:" 这不好吧? 这不好。"
猪厂厂长说:" 我有个想法,你们看行不行? 叫我说,那印是干啥用的,印就是盖的。走了,每人写上两句,盖上村里的大印...... 你听我说完么,盖三个印的,那是特别好的;盖两个印的,是比较好的;盖一个印的......"
有人抢白说:" 不行,不行。你当是卖肉呢? 一个一个都盖上戳?! 这不是胡闹么?!"
姜红豆脸先是红了红,说:" 呼伯说了,遇事得多动动脑筋。我呢,头都想大了,想出个主意,也不知行不行? 现在不是讲文明么。上头搞啥都是四星、五星,咱能不能搞个' 五星魂'? 我还没有考虑好,也只是个建议。"
正在这时,有人慌慌地跑来说:" 圈爷快不中了。他说,他不难为干部们了。要是那' 人民艺人' 批不下来,就算了。想想,这' 人民' 是重了,不书也罢。他说,他好孬也算是个艺人,要是能书的话,干脆就给他书上' 艺人浪八圈' 。他说,他不嫌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