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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的门(71)

众人听了,你看我,我看你,都面面相觑。尔后,又都望着呼天成。呼天成说:" 说起来,八圈也没啥大错,算是个好人。"

这时候,人们又齐声说:好人,好人。

于是,人们都想起了八圈的好处。八圈自从回到村里以后,就成了人们的" 笑料" 。那时候,人们都知道他是" 戏子" ,是个" 四类分子" 。然而,却没有一个人见他唱过戏。他明明会唱戏,可他回来后,却哼都没哼过一声,人们听到的,仅仅是一些传说。人们眼中所见的八圈,只是一个挑尿的八圈。后来,在漫长的日子里,八圈几乎成了村里的一道风景。每当他担着一副尿桶出现在村街里的时候,人们就不由地想笑。那时候,他的嘴上总是捂着一个破口罩。无论天冷天热,他都坚定不移地捂着这么一个破口罩。那口罩黑污污的,就像是牛头上戴的笼嘴,看上去不伦不类。更让人觉得可笑的,是他挑尿的姿势。有一段时间,只要他一担着尿从厕所里走出来,人们就无比兴奋地高声叫道:" 看,八圈出来了! 八圈出来了!" 八圈担着尿挑子走路是无一处不颤的,那就像是一株散发着臭气的柳树。他的步子,从来都是碎碎的,就像是有人捏着他的脚一样,一押一漂,一漂一押,不光脚尖翘,脚跟也踮,叫人疑惑他是用脚心走路的。他的腰呢,一软一软,明明挑着一担尿,却像是俏媳妇串亲戚,屁股摆动的幅度特别大,一左一右、一左一右地吊,往左吊时头往右扭,往右吊时头往左摆,那小屁股,不像是长在人身上,倒像是两坨棉花锤,弹得人们揪心。两只胳膊,一只搭在扁担上,搭在扁担上也就罢了,可他那五个指头却是翘着的,叉出一种挺恶心人的样子,懂行的人说,那叫" 兰花指" 。可八圈的" 兰花指" 却又跟戏上的不一样,八圈的" 兰花指" 更泥,泥得不像是人的手,他自己说,当年,他能做出七种花形。另一只胳膊,不是摆,那是舞的,一翻一顺,仿佛袖子很长,一会儿甩,一会儿又收,就像是袖里藏着一只小鸟,一时飞出去,一时又飞回来...... 这边的指头呢,叉的幅度小些,只是不停地转,转得人眼花缭乱的。不知为什么,那时的民兵连长呼墩子最恨他,他时常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后,冷不防就照他屁股上踢一脚,说:" 看看旧社会把人日弄成啥样了!" 八圈扭头看看他,小声说:" 墩子,我惹你了么?" 呼墩子说:" 日你妈,猖狂啥? 天天弄得我一身火!" 八圈眨眨眼,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也就不敢再吭了。八圈最绝的还有两手,一是他跨进厕所时的那一脚。那时候,村里的厕所都是简易的,用土墙一垒,中间隔上一道墙,用石灰在墙上刷一个" 男" 字一个" 女" 字,就成了男女厕所。这样的厕所是没有门的,为了防猪拱,总要扎上几根木棍挡一下。这道防猪的木栅栏有一尺多高,所以,八圈每次进厕所挑尿都要先跨过这道栅栏。于是,这一跨就成了八圈的绝活。每当他跨这一步时,总是先退出老远,吸上一口气,担着空尿桶,身子拧拧的端出一种小女儿的姿态,溜儿溜儿的碎步小跑,嘴里念着" 蹬,蹬,蹬,蹬...... 蹬!" 最后这一" 噔" 音儿拉得特别的长,倏尔就" 金鸡独立" ,站在那当栅栏的木棍上了,一只脚竟然向后踢出,平身往前探去,颤颤做燕儿飞状! 伫立片刻,才一吊腰,从那木棍上拧身下来。那时他已六十来岁,这一" 噔" 常叫人看得目瞪口呆! 有人问他,说:" 圈叔,你这是干啥哪?" 他讷讷的,也不吭。再后,他私下里给人说:" 你懂什么? 这叫' 丫环上绣楼' 。"

接着又赶忙说," 打嘴,打嘴。这是' 四旧' 。"

八圈的另一绝,是他的针线活儿。可八圈从不承认他这是针线活儿,八圈说,这叫" 女红" 。八圈的" 女红" 是蹲靠在厕所的南墙边做的。天暖的时候,挑了尿的八圈,时常蹲在阳光下补他的破袄。他补袄时,总是一扯一根长长的线,针是绣花小针,线是红丝丝的净线,那小针捏在手上,拿腔作势的,每一个动作都做得有节有拍,错落有致,细细地扎进去,长长地扯出来,一会儿绾一个花头,一会儿绾一个花头,指头柔柔地动着,一挑、一翻、一绕、一扣,硬是用手做出一个个憨、媚、娇、羞的小样儿! 近了瞧( 光能看手的姿态) ,那就像一个思春的小姐在绣花;远了瞅,分明是两只调情的斑鸠在亲嘴儿...... 若是有系着裤带的女人从厕所里走出来,见了,都会忍不住朝墙上唾一口,在心里骂道:呸,贱不叽叽的! 可每到这时,在厕所对面墙根处,总是蹲着一堆儿一堆儿晒暖儿的汉子。明里,那些汉子是" 晒暖儿" 的,其实呢,那眼直勾勾的,都在看八圈做" 女红"! 看是看,一个个嘴里却说:" 真他娘的恶心人哪!" 然而,在那些日子里,八圈的这些说不出口的丑事,竟成了呼家堡的一道最吸引人的风景......"

现在,八圈的日子不多了。临走,他想要个" 人民艺人" 的帽子。这看来是不能书的。既然" 人民艺人" 不能书,那" 浪八圈" 也是万万不能书的。要是书了,不光丢八圈的人,连呼家堡的名声也败坏了。于是,干部们都说,不好,这不好。要是真书上" 浪八圈" ,还不如不书。

就这么议来议去的,也没议出个名堂来。后来有人说:" 八圈要脱生个女人就好了。"

众人也都说:" 对。圈爷要是个女人,那就好办了。"

最后,人们都等着呼天成发话,可他两眼眯着,一句话也不说。

正在这时,又有人快步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 圈爷断气了!......"

干部们一愣,忽地都站了起来...... 只听呼天成闷闷地说:" 散会吧。"

两天后,埋人时,八圈的墓碑上刻的碑号是:311 。

三谁是主

谁也没有想到,紧挨着八圈走的,竟然是呼天成的娘。

那么,如果按正常的序列,在" 地下新村" 的碑号上,六奶奶将是:312 。

六奶奶大约是不喜欢这碑号的。她是信" 主" 的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信" 主" 了。在一些日子里,天黑下来的时候,有人见她拐着一双小脚,匆匆地赶到邻村去,那她是做礼拜去了。

那时候,呼天成一直很忙,他忙起来,常常是一连几个月不回家,就是偶尔回去一趟,也是急匆匆的,拿了东西就走。所以,呼天成并不知道他娘信" 主" 的事。一直到了六奶奶病重的时候,他才知道,娘信" 主" 了。

在平原的乡村,大凡信" 主" 的,都是一些得了邪病的人。这些人不知怎么就患上了各种各样的怪病,久治不愈,尔后在寻找偏方治病的途中,你传我,我传你,就都信" 主" 了。" 主" 在这里是一种念想,是一种无奈之后的精神开脱,是求告无门之后的一道" 无形的门" 。它重在一个" 信" 字。所以,在平原," 主" 的教义大多是口传的,说起来,那都是一些很家常、很功利的白话。比如说,你信吧,信了病就好。比如说," 主" 是叫人向善的,多做好事,不做坏事。" 主" 说了,不偷不摸不抢,上孝顺公公婆婆,下善待乡邻妯娌,走了就可以进天堂。进了天堂下一辈子就不会再受苦了,到了那时候,就跟" 共产主义" 一样,想吃啥吃啥,想要啥要啥...... 每到礼拜时,她们聚集在一起,大声诵唱着一些连她们自己也说不明白的句子;或是在默念中一遍一遍地向" 主" 祷告、诉说。平时,她们都是一些沉默寡言的人,可在这里,她们却一个个毫不害羞地放声吟唱,在群体中把心里的淤积喊出来,把藏在脑海里的" 病" 一次次地吐给" 阿门"...... 尔后是相互之间交流一些感受,叙谈着各自的病情。" 病" 是她们的因," 信" 是她们的果。于是她们的聚会,就成了她们的一个个施放灵魂病魔的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