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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的门(72)

六奶奶本是个没大言语的人。由于六爷走得早,她已经先后守了三十八年的寡了。那时候,人人都说六奶奶有福,养了个好儿子,可六奶奶在村里却从未张狂过。平日里,六奶奶很少说话,早些年,她也是一样的下地干些薅草的活计,总是默默地来,又默默地去,拧着一双小脚。再后,年岁大了,就很少出门了。初时,六奶奶是得了偏头疼的病。夜里,她常常睡不着觉,总是用手紧紧地掐着一个地方,才会好受一些。那时,她每次出门,鬓角处总带着一块用手掐出来的黑紫。条件好些的时候,也治过一些日子,总也治不好。后来,在邻近的芳庄,她就信了" 主" 了。奇怪的是,信了" 主" 之后,她的偏头疼病果然就好了许多。于是,她就成了呼家堡第一个信" 主" 的人。

呼天成做梦也想不到,母亲的死,竟然成了对他的又一次挑战! 如果他依了母亲,那么,在呼家堡,信" 主" 的就不是她一个了。

那天晚上,踏着月色,呼天成回家了一趟。进了院门之后,他突然发现娘的屋里晃动着许多的人影。于是,他就推开了娘的屋门。这时,他看见,在娘的屋里,站着五六个蒙着黑头巾的老太太。灯光下,只见老太太们一个个都勾着头,巴咂着嘴,双手合在一起,嘴里" 卜噜、卜噜......" 不知在念叨什么。呼天成一怔,说:" 这是干啥哪?" 然而,却没人吭声,那些老太太仍是旁若无人地在" 卜噜" 着什么。片刻,只见门后有一个人站了起来,那人咳嗽了一声,说:" 你娘病了。"

呼天成回头看了一眼,见那人是他七十多岁的老舅。老舅就住在邻近的芳庄。他说:" 老舅,你来了。"

老舅瞪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呼天成又问:" 这是干啥哪?" 老舅说:" 你娘病了,你都不知道?" 呼天成说:" 我咋不知道。有病看病嘛。这是干啥?" 说着,他就往娘的床前走去,可床前却站着一圈" 卜噜卜噜" 的老太太,他绕过那些老太,站到了床角处。这时,他看见娘躺在床上,两眼半闭着,嘴里竟然也在" 卜噜"...... 于是,呼天成在屋里站了一会儿,默默地走出去了。

当他站到院里的时候,女人凑过来小声说:" 娘信' 主' 了。她们是来给娘祷告的......"

呼天成没有再理女人。呼天成站在那里,沉默了一会儿,朝屋里喊了一声:" 老舅,你出来一下。"

老舅从屋里走出来,劈头就说:" 说起来你也是当干部哩,你娘都病成这样了,你都不管?" 呼天成说:" 我咋不管? 有病看病么,不是一直挂着水哪。我这就去叫医生来。"

老舅说:" 你也别叫,她那么大岁数了,净折腾她。你娘信' 主' 了。医生治不了她的病。" 呼天成说:" 医生治不了,那谁还能治?"

老舅说:" 主。你娘得的是心病。主能治她的病。"

呼天成看了老舅一眼,说:" 老舅,那些人是你领来的?"

老舅说:" 嗯。看看人家,都是自愿来给你娘祷告的。"

呼天成说:" 你把这些人都领走吧。娘病了我会管。"

老舅眼一瞪,说:" 我给你说,你娘信' 主' 了-- 阿门。你娘也没别的想头,就想跟着' 主' 进天堂-- 阿门。这是你娘的心愿。你总不至于挡你娘的路吧?" 老舅说一句,就赶忙勾头" 阿门" 一下......"

呼天成说:" 进啥' 天堂'? 我就不信这一套。"

老舅说:" 你不信? 你不信算了。你娘信!"

呼天成火了,说:" 老舅,你把这些人给我领走。你要不领走我就不管了!"

老舅喷溅着唾沫星子说:" 你不管算了。我这回就不让你管了!"

呼天成说:" 舅,这话可是你说的?"

老舅晃着一头白发,一窜一窜地说:" 咋? 是我说的? 我是你舅,你还敢打我?!"

呼天成在院里站了一会儿,说:" 那好。既然你不让我管,我就不管。"

说完,他扭头就往外走。

这时,老舅跳脚喊道:" 我是你舅! 还反了? 你是鏊子锅,我是铁锅排! 你有种就别回来。你娘断气你也别回来!"

呼天成站在门口处,回头看了老舅一眼。自此,呼天成再没回过家......"

不料,第二天,老舅就更" 猖狂" 了。半晌的时候,先后有一百多个" 信徒" 来到了呼家堡! 这些人大多是一些妇女和老人,她们各自背着干粮,一拨一拨地从四乡里徒步走来,尔后是一堆一堆地围在呼天成的家门前,席地而坐,接着村街里就响起了一片" 卜噜......" 声,她们一边祷告一边不时地在胸前划着" 十" 字,脸上带着一种肃穆、庄重的神色,最后是齐声" 阿门!"...... 那" 阿门" 之声在呼家堡的上空飘荡着,久久不散。

渐渐,先是有呼家堡的老太太抱着孩子出来看,接着围观的人就越来越多。到中午的时候,呼天成的家门前已围得水泄不通。只见那些" 信徒" 们一个个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嘴里不停地" 卜噜、卜噜、卜噜......" 。她们也有不" 卜噜" 的时候,一旦停下来,她们就相互传递着各自带的干粮和水,你递给我,我递给你,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饿了就啃一口干粮;渴了,就喝一口装在塑料瓶里的水...... 这时,竟然有很多的老太太把手里拿的干粮递给那些围观的人们,说:" 吃一块吧,这是' 主' 的赐福。"

很快,呼家堡的老太太就跟那些" 信徒" 们对上话了。有人说:" 谁让你们来的?"" 信徒" 们就说:" 是' 主' 让我们来的。"

又问:"' 主' 是谁?"" 信徒" 们说:" 主就是上帝。我们都是上帝的羔羊。我主耶稣......" 再问:" 信主有啥好?"" 信徒" 们说:" 信吧。这可不是迷信。上头有政策,说是信仰自由。你也自由一回吧,信主可好了。有病治病,没病消灾......" 有人就问:" 啥病都能治?"" 信徒" 们就说:" 对。啥病都能治。河西张庄有一姓马的,死了三天,又还阳了。那是主不让他走。主说,他的罪还没受完......" 有人就问:" 那六奶奶的病咋不好哪?"" 信徒" 们就说:" 六奶奶的罪已经被主免去了。六奶奶就要进天堂了。进天堂好啊,天堂里就跟共产主义一样一样......"

说话间,突然有一位老太太哼了一句什么,众信徒就都跟着唱起来。她们咿咿呀呀地唱着,在午时的阳光下,那夤夤哑哑的歌声既让人沉醉又让人迷茫。

错午时,呼天成的老舅一窜一窜从门里走出来。他站在村街上,跺着脚扬声骂道:" 日他先人,特上样儿了吧?! 连口水也不预备? 啥东西?!......" 立时,就有" 信徒" 说:" 别骂别骂,咱是自愿的。你饿了? 这儿有馍...... 信主了,咱可不能骂人。"

老舅就一颠一颠地说:" 恁不能骂,我能骂。我是他舅。我是他亲舅! 舅是干啥哩? 舅就是来给娘家人出气的! 还当干部哩,啥干部? 吃屎干部! 那礼数都学到裤裆里了? 天成哩,把天成给我叫回来! 一天了,连个面都不照?!......"

听他这么一骂,那些围观的人反倒一个个出溜、出溜不见了。他们像躲什么似的,说走就都走了。突然之间,村街里只剩下了那些嘴里仍在" 卜噜" 的" 信徒" 们......" 信徒" 们四下望望,很吃惊地说:" 这里的人怎么猫样?"

于是,老舅更是放声大骂,老舅本是信主的人,可他一骂就骂回来了。他很传统地骂道:"...... 六蚂蚱七秫黍,驴尾巴吊棒槌,狗〓*5 不是! 黄鼠狼播兔娃,一窝不胜一窝! 秋核桃砸青柿子,净扁头疙瘩! 门栓上挂黄绫子,充〓*5 啥哩?! 嗑瓜子嗑出个臭虫,这叫人么? 这还能算是个人?! 人是个啥? 人不是五谷杂粮喂的? 人是狗生的猪养的马操的? 我日他先人哪!......"

这些话最后又传到呼天成耳朵里去了。就在信徒们" 卜噜、卜噜" 给他娘祷告的时候,呼天成却在茅屋里的那张草床上躺着...... 这时,不断地有人跑来告诉他:" 来了好多好多人,净迷信! 净迷信哪!" 又有人跑来说:" 是不是把她们撵走? 那嘴里都是' 卜噜卜噜' ,也不知" 卜噜' 的啥?" 还有人跑来说:" 骂开了,骂开了,你老舅在那儿骂呢,跳脚大骂......" 可不管谁说什么,呼天成都一声不吭,他就在那一动不动地躺着。